安童转眸一望,凝视卢世荣片刻,不发一言,沉默间让人难测其意。我亦着眼打量他:悠悠十载,风霜将他的轮廓打磨得越发深沉,眉宇间写满沧桑倦意,眼眸晦暗不明,一如他幽藏的心事。
十载岁月,他的心是否也被侵蚀得斑驳不堪呢?那木罕说人心易变,他果真如此么?
我无声一叹,心底并无明确的答案。
安童久久不语,直到皇帝催促,才被迫开口:“和礼霍孙丞相言之过重。即便是小恩小惠,倘若落到实处,便是真正的恩惠。利民抑或害民,口说无益。卢先生之策,不如试行数月,届时自可观其成效。”
真金愣怔望着他,频频摇头,难以置信,一脸的惊诧失望。和礼霍孙上前一步,还欲再言,忽必烈却挥手止住。皇帝耐心告罄,也不再顾忌右丞相颜面,当即道:“即日以卢世荣为右丞,入主中书,整治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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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世荣入主中书,和礼霍孙的丞相也就做到了尽头。廷辩当日,右丞相和礼霍孙、右丞麦术丁、参政张雄飞皆罢,卢世荣取而代之,任中书右丞,史彬为左丞,而在他们之上的右丞相,则是北返不久的安童。
仅仅两年,汉法派被就被罢黜殆尽。卢世荣以财利进用,意味着理财派卷土重来。而安童身为昔日汉法派领袖,刚刚回朝不久就再度拜相,皇帝这一安排,实在耐人寻味。
“安童公然支持卢世荣,到底是何用意?”
真金得知此事,自是恼恨无比。他曾对和礼霍孙寄予厚望,全力支持其推行汉法,谁料如今一朝倾覆,狼狈收场,任他如何苦心经营,终是敌不过皇帝一双翻云覆雨的手。
然而,更让他愤懑不解的是安童的态度。和礼霍孙罢相,安童却再度入阁,其中关节,不由得让人深思。
我们二人并行出了大明殿,一到殿外,真金便忍不住发问。我想想那人,一时心意寥寥,漫应道:“哥哥问我,他是何用意,我又怎能得知?”
他见我一脸无谓,更是恼火,眉头深深皱起:“安童为人如何,你知不知?他与阿合马的恩怨,你知不知?卢世荣倡言之事,不外乎阿合马所用敛财之术……安童却这般回应,你不觉有异?”
“太子以为,安童为了上位,不惜曲意逢迎?”
我深深望了他一眼,索性说破他的心思。真金面色一僵,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我轻轻一叹,忽然想到了一事,心猛地一坠,止不住的烦乱涌上心头:那木罕说过,海都厚遇安童,曾许以高官。
我摇摇头,再也不愿多想:他变与不变,非我所能左右;即便他心志已改,又与我何干?
真金却不能释怀,见我已经走开,快步紧追上来:“你去帮我探探他的口风,务必探明其意。”
我刚要拒绝,真金的目光已沉沉压下来,竟是不容抗拒:“他若及时改悔,仍来得及;若一意孤行,我也顾不得昔日情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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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廷辩之后,卢世荣很快走马上任,安童也二度拜相,重回都堂。我受真金所托,寻机同他相见。他平日署事理政,少有闲暇。我一直等到旬日官员休沐,才得了机会。
入了腊月,天气更是一日寒甚一日,北风片刻也不曾止息。刚出了府,便见天边浓重的云头堆了上来,心头也跟着一灰:这等天气,怕是有雪。
安童府邸在京师乐安里。他还朝之后,一直深居简出,少有应酬,是以我并未提前下帖,直接驱车前往。
一老仆将我请到客厅,奉上热茶,待我驱了寒气,才回话道:“公主见谅,相公送小公子去了和童国王那边,怕是午后才能得归。奴婢这便遣人去催……”
和童国王?经他提醒,我才猛然想起,普颜忽都早已改嫁小叔和童,兀都带想见母亲,自然要回和童那里。
安童十年在外,一朝得返。母亲已经去世,妻子改嫁他人,除了儿子,竟是孑然一身,也不知他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这么想着,我索性起身打量起来。他家宅简陋,院落不过两进,仅有堂屋和东西两厢,奴仆也寥寥无几。普颜忽都改嫁之后,后院连个主母也无,几个旧仆多已年迈,家中便疏于打理,更显冷清。
堂堂丞相家宅,竟如此凋败荒凉。而这样的人,会是阿附上意,贪求权位之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