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世荣犹在梦中一般,经旁人提醒,才回过神来,脸色颇为难看,他哪料到皇帝态度陡转,于启程之际突然发难,当真让他措手不及。
其实不止是他,我脑中仍是茫然,将安童的话思量再三,才明白其深意。当初行台为何废罢,皇帝岂是不知?安童若直言回答,无疑是让皇帝当众打脸;他避开此处,偏偏又切中要害:行台身负镇遏之职,江南稳定与否,皇帝岂能不在意?
玉昔帖木儿随后呼应,想必也不是临时起意。他和安童是否有约在先,我不得而知。眼下的情势是,中书省首相与御史台公然达成一致,站在卢世荣的对立面了。面对这般局面,皇帝也不好率意专断了。
“卢右丞,你又是何意?”忽必烈还是给卢世荣开口的机会。皇帝面上看不出喜怒,一时也猜不得他心中所想。
“臣、臣……”卢世荣咽了口吐沫,说话才伶俐些,“臣甫一上任,台官便出言责难;如今所行诸事,见罪于众人,行路之艰难,陛下亲眼可见。废罢行台,为的便是减少阻挠,便宜行事罢了。陛下既已允准,缘何别生疑虑?”
他殷切探问,声音却无端发虚,少了几分昔日的跋扈。皇帝见状,一时又犹疑起来,不由得拿眼打量众臣。安童只垂眸立着,并无再多言语,可其所持态度,不言自明。而在场台官,颇有振奋之意,想来遭卢世荣压制许久,一腔愤懑早就忍了多时。但皇帝只是口风松动,尚无明确示意,台官便也持观望的姿态。
忽必烈望了一圈,便将诸人心思看在眼里,沉吟片刻,方缓声道:“行台一事,朕当思之;待至上都,再议此事罢。”
这语气里隐着一丝无奈,我想了想,心里苦笑:他到底是不甘心的。可身为皇帝,独断也非毫无边界。在这个帝国,他尚不能一手遮天。
皇帝由侍从搀扶着,缓缓登上象舆。前方大纛款款而动,马鼓随之响起,巡幸队伍开动了。我亦登上马车,心里却不安生,撩起车帘向外探望,恰见安童稳稳落在马背上。他看着我质询的目光,也只淡淡一笑,旋即正色前顾,提振缰绳,催着马儿走起来。
他心中已有打算,却不愿向我透露,我是明白的。对此,我无由责难,却仍是不免介怀:那双幽暗的眼睛后面,到底藏了多少心事?甚至在我们最为亲密的时刻,也不曾泄露一二。
他隐忍多时,便是为了今日?也许今日,才只是一个开始。
眼下难道不是一个有利的转机?可我又在担心甚么?难道我竟为卢世荣不明的前路隐隐生忧?还真是荒谬又多余。
可是,史彬先前的话又隐隐浮上心头,挥之不去:
“若将这巨利尽收朝廷,卢右丞怎能不遭人谤怨呢?”
天上的流云漫卷而过,我久久凝视,有生以来第一次对自己的信念产生怀疑。
第231章 论罪
自安童进言后,江南行御史台一事,皇帝一直记在心里,御驾尚在北上途中,忽必烈便下命恢复江南行台。
一石激起千层浪。皇帝心中的天平开始倾斜,朝臣都看在眼里,很快有人闻风而动。四月,监察御史陈天祥上疏弹劾卢世荣,其《论卢世荣奸邪状》一文由御史大夫玉昔帖木儿亲自呈给皇帝,朝野上下甚为震动。忽必烈一面下命卢世荣与陈天祥同赴上都对质,一面命安童召集诸司官吏,准备于集议上会决此事。
卢世荣到达上都后,是由内卫由御天门一路绑缚过来的。众目睽睽之下,他被怯薛押入大安阁,跪倒在御座前,脸色早已灰败如土。
他去岁上任之前便是一身布衣,而今不过半载,一身官服又化为布衣,世事变化,当真难以逆料。
殿内百官齐齐打量卢世荣,横眉冷目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心有戚戚者亦有之。唯有丞相安童立在队首,默然看了他一眼,眼中似有悯惜,实则并无波澜。
卢世荣眼见上宪态度如此,脸色更加难看,向皇帝行礼后,仍跪在地上,低头耷脑的,并无一言。而百官中的史彬望见狼狈的同僚,一时也面如土色,再无昔日光鲜。
监察御史陈天祥奉旨读取弹文,其中所列罪状,不过有三:一是敛财邀宠,苛征暴敛,害民匪浅;二是目无首相,专擅朝权,贪贿官物;三是所行之政,未见成效,言不符实。三状罪案,皆有明细,陈天祥都在弹文中一一道来。
皇帝面露峻色,听着弹章,不时点头,待陈天祥言罢,才瞥向待罪之人:“卢右丞,陈御史所列罪状,尔可有言辞申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