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必烈告诫似地望了他一眼,桑哥才有所收敛,而后清清喉咙:“陛下召臣等前来,所为何事?”
我不禁挑了挑眉:桑哥眼下是总制院院使,有安童在此,他何以越过丞相,向皇帝发问?
我心下不悦,再看看安童,他果然脸色不好,却也隐忍不发。皇帝于此视若无睹,神情肃然,直截了当地开口:“钞法虚弊日久,物价腾踊,民力疲困,各位可有良策?”
这是困扰皇帝许久的问题。阿合马当权时,为了敛财,图一时便宜,挪用钞本,增发纸币,结果物重钞轻,钞法大坏。卢世荣当政的半年里,也没有多少治本的良策。待其下台后,理财一职落到平章麦术丁身上。同为回回人,比之阿合马,麦术丁虽然清廉,却无理财之术。钞法之弊延宕至今,仍是无解。
“平章大人,眼下的难处,你来说一说罢。”安童一叹,轻轻开口。
麦术丁本欲回避,如今却不得不出头,他主管理财,钞法出了问题,总要给个说法才是。
“钞法之行二十余载,官吏奉法不虔,以致物重钞轻,公私俱弊。今有省官奏请,谓法弊必更(1),臣、臣……”他一时语塞,苦着脸说不出话来,皇帝却无丝毫体谅之意,冷冷逼问:“卿有何更张之策?”
“臣、臣别无良策……”众目睽睽之下,麦术丁无奈承认自己的无能,几乎丢尽了颜面,一张脸急得涨红,几乎要哭出来。
皇帝气恨地横了他一眼,想要斥责,又觉无益,揉着额头烦躁不安。麦术丁干干站着,进退不能,安童见状,只得出面道:“麦术丁所言,并非无益。钞法之弊,正因官吏奉法不虔。遥想中统之初,钞法初立,公私贵贱,爱之如重宝,行之如流水。十七八年,钞法无少低昂(2)。盖因平准库钞本充足,印钞节制。及至阿合马当政,枉顾法令,滥印超发,挪用钞本,终至钞法大坏,民信尽失。为今之计,在于重立钞法,以增民信。”
他心里十分明白,却只点到为止,不说详情,不施一策,原因为何,我自是清楚:当初增发纸钞是为的什么?挪用钞本又因为什么?皇帝龙骧虎视,雄心不已,四海烽烟不歇,民生凋敝已久。而天下之财本有定数,军需若无节制,民用自是匮乏,钞法哪有好起来的道理?平准库里的金银原本用以平衡物钞轻重,没有白银为本,纸钞只是一纸虚文。如今都挪作他用了,想要重新充实,又从哪里筹措银本?皇帝却还想着征安南、征缅国、征日本、征爪哇、发岁赐、行佛事……这哪一桩事,又能离得了银钱?
安童话毕,缄口不言。忽必烈直直望了他半刻,似是明白他的深意,冷淡地哼了一声,似有心事一般,扭过头望向别处。
安童见此,脸色一灰,神情黯然,默默退回原处,茫然出神,眼眸里尽是无力和悲哀。
桑哥冷眼观望,而后感慨似的,望着安童悯然一叹,自然而然便引来皇帝注目:“汝可有建言?”
“如丞相所言,不如重立钞法,以增民信。”
他的答复并无新意,附和得却是乖巧,以图消解安童的疑虑。皇帝却是不满,不依不饶地追问:“如何重立钞法?”
桑哥却不急于回答,他目光流连,兜兜转转,不意间落到叶李身上。叶李一直坐在下首,久未开口,几乎要被众人遗忘了,此刻陡然灵醒过来,起身上前一揖,做恭顺聆听状。
“钞法本起自江南,故宋惯用会子,叶先生于此,或有嘉谟。陛下不妨听之。”桑哥笑道。
他无意间卖了个人情,给叶李一个献策的机会。叶李自是感激,却仍是克制,推辞了一番,才勉强开口:
“中统钞空虚日久,已成事实。若欲重立钞法,不如更换新钞。以新钞一贯兑旧钞五贯,抬升币值,平抑物价。新旧钞并行,逐步回收旧钞。至于平准库银本,也亟待充实,规定银钞比价,允许百姓以钞兑银,如此方能重获民信。否则纵有新钞,也是无本之木,滞涩难行。”
叶李言罢,屏息许久,始终不敢抬眼。皇帝积威甚重,不语时,那股无形的压力更为迫人。叶李的脊背稍稍松懈,在皇帝的目光下,又很快打直,绷得像一棵松,再过了一会儿,后背的衣襟都要汗湿了。
忽必烈轻声笑了,满意地点点头,这便是无声的嘉赏。他示意叶李落座,而后又开口:“国家财赋不足已是大患,平准库胎本又将如何充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