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来至怡红院,见宝玉正在案前焚香,知他又在私祭,也不扰他。接过麝月的茶,自去坐着。莺儿把画放到宝玉书桌上便跟麝月等说话去了。宝玉道:“宝姐姐先坐会儿,等我一下。”说罢又换了一碗清水,一盘瓜果,心里默默的祭了,方去跟宝钗说话。宝钗正站在书桌前,见桌上放了一本《庄子》,并一张纸上,写着梦蝶乎,蝶梦乎。知道他又读书读傻了。宝玉走过来问道:“宝姐姐,姨妈最近身体好吧,薛大哥还没有消息吗?”宝钗道:“劳你牵挂,一切如旧。”又向宝玉笑道:“这几个字写的不错,又进益了,只是《庄子》这本书偶尔翻翻可以,切不可当做正经事来研读。”宝玉道:“老子有云,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似鄙,我若再不问道,岂非真成一个顽石。”宝钗道:“老子也有云,大象无形,道隐无名。又云,企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道法自然即可,刻意求道,反倒失了道家潇洒的气质了。”
宝玉想了一会儿又道:“宝姐姐的话我明白了,即是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宝钗道:“这样理解,又走入另一个极端了,万物生来就知道终点是死亡,然庄子也提出有小知大知小年大年之分,譬如朝菌蟪蛄一类,尚不知有晦朔春秋,更谈不上有智慧,虚度生死实属正常,人生几十载,若混混沌沌,不去作为,咱们岂不是跟虫子一般。”宝玉又问宝钗:“那应当求什么,怎么求?”宝钗道:“子不是曰过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你欢喜什么就知什么,你欢喜什么就求什么。”
宝玉又问:“若我欢喜的再也求不到呢?”宝钗知他仍在意黛玉之事,便劝道:“这就是孟子说的求之有道,得之有命。只能看开些。”宝玉望了望窗外,叹道:“如果命中注定求不到,是该悬崖撒手,自肯承当,化为一缕烟,随风散了才是。”宝钗听他又有弃世之意,笑道:“宝兄弟,禅语有云,参须实参,悟须实悟,若纤毫不尽,总落魔界。你现在就有些落入魔界了。悬崖撒手说的是尽力谋求之后不再牵连挂碍,随缘任运之意。不是让你放弃责任,不管不顾。且还有一句话,存心时时可死,行事步步求生,不管你心里想什么,行事总要往好的方向努力才是。”言及至此,宝钗心想:有道是杀人刀,活人剑,说不上他此刻就在迷津渡口,言语机锋稍有不慎,反绕得他越发魔怔了,还是以别事岔开,引他从这些妄想中出来才是,于是便提议看画。
原来惜春出家前大观园的画作仍余十之二三未画完,众人都说除了宝钗再无二人能续画,于是宝钗也不好再推辞,只好接过来画完。二人把长卷展开来,一面赏玩一面议论,只见卷首画的正是上回贾母携刘姥姥逛大观园的情景,刘姥姥正满头簪花趴在地上捡鹌鹑蛋,众人都在一旁笑她,宝玉想起当日的热闹也不禁笑起来。忽又觉少一人,便问道:“怎么这画里独没有四妹妹?”宝钗也细看看,见果然少了惜春,笑道:“可不是,她自己倒把自己给漏了,我竟也没发现。”宝玉又看一会儿,问道:“我记得刘姥姥来时咱们正吃螃蟹,这么这画上牡丹又开的正好。”宝钗笑道:“这倒不是我记混了,我想这园子一年四季景物各有不同,单画一个季节未免可惜了,因此增添了些各季花草。”宝玉笑道:“还是宝姐姐高明,竟想到这一等春秋笔法。”宝钗笑道:“这也并非我首创,你瞧栊翠庵这里,你和宝琴雪中折梅,不正是隆冬景致。”宝玉赞道:“是了,如此同一个空间有不同的时间,真是妙极妙极!”忽听架上鹦哥叫到:蠢材!蠢材!谁葬我!谁葬我!
到了八月底,贾蓉连同另外两个当逃兵的子弟,终究被揭发出来,因各自家中都有世袭爵位,一并被督察院参到御前,当今圣上念在贾家两位国公的功勋,将贾珍、贾蓉的官爵免了,逐出京都。贾珍父子只得仓皇回到金陵老家去,留下尤氏暂在宁府看家。贾政因与贾母商量,如今贾府不比从前,在都中久居恐不是长计,打算辞官回南京,又怕母亲跟着辛苦动迁。贾母道:“落叶归根,倒也没什么。”于是贾政便以老母年高回乡侍奉为由上本辞官,谁知圣上倒赞了贾政为官正直不徇私情,赐任金陵礼部侍郎,让他回老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