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想了一会儿又道:“宝姐姐的话我明白了,即是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宝钗道:“这样理解,又走向另一个极端了,万物生来就注定终点是死亡,然庄子也提出有小知大知小年大年之分,譬如朝菌蟪蛄一类,尚不知有晦朔春秋,更谈不上有智慧,虚度生死实属正常,人生几十载,若混混沌沌,不去作为,咱们岂不是跟虫子一般。”宝玉又问宝钗:“那应当求什么,怎么求?”宝钗笑道:“子不是曰过,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你擅长什么喜欢什么就求什么。”宝玉又问:“若是我喜欢的再也求不到呢?”宝钗知他仍在意黛玉之事,便劝道:“这就是孟子说的求之有道,得之有命。只能看开些。”宝玉望了望窗外,叹道:“如果命中注定求不到,是该悬崖撒手,自肯承当,化为一缕烟,随风散了才是。”宝钗听他又有弃世之意,笑道:“宝兄弟,禅语有云,参须实参,悟须实悟,若纤毫不尽,总落魔界,你现在就有些落入魔界了。悬崖撒手说的是尽力谋求之后不再牵连挂碍,随缘任运之意,不是让你放弃责任,不管不顾。且还有一句话,存心时时可死,行事步步求生,不管你心里想什么,行事总要往好的地步努力才是。”言及至此,宝钗心想:有道是杀人刀,活人剑,说不上他此刻就在迷津渡口,言语机锋稍有不慎,反绕得他越发魔怔了,还是以别事岔开,引他从这些妄想中出来才是,于是便提议看画。
原来惜春出家前大观园的画作仍余十之二三未画完,众人都说除了宝钗再无第二人能续画,于是宝钗也不好再推辞,只好接过来画完。二人把长卷展开来,一面赏玩一面议论,只见卷首画的正是上回贾母携刘姥姥逛大观园的情景,刘姥姥正满头簪花趴在地上捡鹌鹑蛋,众人都在一旁笑她,宝玉想起当日的热闹也不禁笑起来,忽又觉少一人,便问道:“怎么这画里独没有四妹妹?”宝钗也细看看,见果然少了惜春,笑道:“可不是,她自己倒把自己给漏掉了,我竟也没看出来。”宝玉又左右细看,问道:“我记得刘姥姥来时咱们正吃螃蟹,这么这画上牡丹却开的正好。”宝钗笑道:“这倒不是我记混了,我想这园子一年四季景物各有不同,单画一个季节未免可惜了,因此添补了各季花草。”宝玉笑道:“还是宝姐姐高明,竟想到这一等春秋画法。”宝钗笑道:“这也并非我首创,你瞧栊翠庵这里四妹妹画的,你和宝琴雪中折梅,不正是隆冬景致。”宝玉赞道:“是了,如此同一个空间有不同的时间,真是妙极妙极!”忽听架上鹦哥叫到:蠢材!蠢材!谁葬我!谁葬我!
到了八月底,贾蓉连同另外两个当逃兵的世家子弟,终究被揭发出来,一并被督察院参到御前,当今圣上念在贾家两位国公的功勋,仍旧从轻发落,只将贾珍、贾蓉的官爵免了,逐出京都,贾珍父子只得仓皇回到金陵老家去,留下尤氏暂在宁府看家。贾政因与贾母商量道:“如今家境不比从前,在都中久居恐不是长计,我有心辞官回金陵老家,又怕母亲年迈跟着辛苦动迁。”贾母道:“落叶归根,倒也没什么。”于是贾政便以老母年高回乡侍奉为由上本辞官,谁知皇帝倒赞了贾政为官正直不徇私情,赐任金陵礼部侍郎,让他回老家去罢。
贾政与赖大、林之孝等商议回乡之事,都道除家庙务必妥善迁回金陵外,府邸宅院倒不如转卖与都中新贵,填补亏空,即便庄子上仍不济,至少三四年内也不至于钱财上到处掣肘。至于家下人,尤氏与王夫人商议道:“不如问了个人,愿回金陵的,把要带走的器具交于他们留心保管,愿留在都中的,把要留在宅院中的东西交于他们看守,到时连宅院物品带人一并作价转卖与新主。”诸事议了回明贾母,贾母道:“既如此,赶在年前一切搬弄妥当才是。”贾政等回道:“算了日子,至迟到腊月初就可安定下来。”贾母点头,又道:“这些年来京后结交的门客相公,也要在金陵给他们安排房舍,叫他们一同南去,倘或留在这里有什么勾当,都中皆知他们是这里的人,仍一并算到头上,倒是不妥。再者赖家、林家、周家等几个大管事家里,挑几个像样的子侄留在都中,让他们住到后廊上去,以后都中接应人物传递消息就交给他们。”贾政等应了,自此便日日忙乱。贾政亲自领了贾琮贾珖贾芸贾蔷等去安排家庙里的事,赖大林之孝等去找房舍买家谈订价目条款,王夫人尤氏李纨等领了管家婆子们核算两府人口物品,都中金陵两地信件来往不绝,贾珍贾蓉已在金陵收拾宗祠宅院准备迎接,周瑞等预备舟船车马,搬迁之事诸般繁琐不能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