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贾府下人派出去不少,宝玉仍没有消息,这里王夫人正等的心焦,忽见人来回:“有人见一个富贵公子跟一个和尚和一个道士往北去了,也没瞧真切,不知是不是宝玉。”王夫人哪里还耐得住,忙唤袭人过来吩咐道:“好孩子,你的话他好歹还听几分,若见了是他,好生先劝着,快派人来告诉我。”袭人悬了一夜的心,又听闻近来有饥民流散都中做贼做匪,只怕宝玉有个三长两短,不知又要如何煎熬,听王夫人说此消息,不知是悲是喜,一时难以自持,只好强稳了心神,忙忙带了小丫头佳蕙,并伴鹤、扫红两个小厮出门寻去了。四人驾了一辆车,出了城门一路往北边走边打听,因着僧道一起装束奇特,倒有不少人见过,问着踪迹奔了一整日,幸而都是平坦大路,到了傍晚时分,远远的只瞧见一僧一道携了一个人走在前面,赶到跟前,果见是宝玉,喜得四人道:“可算找到了。”袭人忙上前去拉宝玉道:“二爷快走,太太在家都急哭了。”宝玉却抽出手来说道:“我在外面待够了,如今要回到原处去。”袭人听他说这些痴话,只好哄他道:“好好好,去哪儿我都随了你,只是得回去向老太太、老爷、太太告个别才是,况且既从此要跟了这两位高人,咱们家去好生款待一番才是正理。”宝玉怔了怔,从脖子上扯下通灵宝玉来,递给袭人道:“既还想着那些羁绊,你回去吧,我即刻要走了。”那一僧一道都笑道:“到底你比那蠢材开窍些。”说罢一左一右拉着宝玉风一般仍去了。袭人忙把通灵宝玉递给扫红,让他拿着回去报信:“就说我劝不动,请太太快加派人来。”扫红连忙驾车回去了,这里袭人、佳蕙和伴鹤重又追赶过去。
追了二里多地,见宝玉三人在前头好似飞一般,越走越快,袭人心中又急又慌,不巧两肋又岔了气,疼的蹲下站不起来,只好向伴鹤道:“我两个脚力不行,你快跟上去,千万别丢了。”于是伴鹤跑着往前追去了,佳蕙扶起袭人坐到路旁一块石头上缓口气,偏又压来一片黑云,少时霹雳哗啦将两人淋透了,周遭也无避雨之地,正无措时,见前面过来一辆马车,车上小厮喊道:“可是贾府的人?”佳蕙应了一声是,小厮回头掀起车帘,问了一声车里的人又道:“两位姑娘上来避避雨吧,宝玉公子已经走远了。”袭人心里一阵绞痛,脸上又是雨又是泪,此刻也顾不得许多,只好让佳蕙扶着上车去了。那小厮递给佳蕙一顶斗笠戴了,与他同坐车前,让袭人坐到车里去了。原来这车里坐的不是别人,正是蒋玉菡,他才刚别了宝玉回来,料路上必会遇见贾府来追的人,见这丫鬟上了车,递给她一条手帕子擦干脸,正说要劝她们回去,无意恍见那条大红汗巾垂在她腰间,忍不住问道:“可是袭人姐姐?”袭人正想着宝玉如何这般绝情,忽见他这么问,便道:“公子怎么会认得我?”蒋玉菡笑道:“姐姐身上这条汗巾是我转赠给宝玉的。”袭人登时明白,原来他就是上回宝玉挨打的起因,果然一般风流婉转。又摸到身上的汗巾,原是急糟糟出门,胡乱穿戴了的,此刻顿觉系也不是褪也不是,好生尴尬。
那蒋玉菡这时瞧着袭人,只见雨水冲刷了她面上脂粉,虽不是绝色,但谈吐有度,举止有方,当日与宝玉一干人等饮酒作诗,无意间提到‘宝贝’,果然也是个‘宝贝’,又见自己昔日赠与宝玉的东西被袭人收了,便有一个思忖:这样一个品貌,不愧公门侯府□□,我也曾出入豪门之家,见识过那起脂粉钗环,然可恨我寒门薄命,少不了被世人言传作践,如今虽积下几分家资,奈何都中人情险恶不可久留,几年来朋友知己都散去,如今宝玉撒手红尘,更添浮生飘零之叹,倒不如去那寒烟之地僻静之乡,置几亩房舍,过几年清净日子,也未尝不可,眼前不禁替袭人想去。此时袭人心中也正犯难:宝玉眼见是难以回头了,她自小被卖到贾府,前后服侍老太太、湘云、宝玉皆是一心一意,不想最后却没了着落,好生烦愁。如今见了蒋玉菡这般情景,正好比黑屋里乱撞摸到一扇窗户,少不得想叩问一下。
二人正各自胡思乱想,忽听蒋玉菡问袭人有何打算,袭人见冥冥之中已有前缘,况又在外面,左右没个人能商量,便顾不得避嫌,把心事说一二分与他听,袭人因说道:“宝玉自小便有些呆意,我们这些身边人何曾少了劝解,只因这一年府里逢遭变故,他经历了些生离死别,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岂料得他竟真的狠下心,弃我们不顾了。如今我能有什么法子,既跟丢了他,不过赶回去向太太领罪,再往后的事,也只能听天由命了,难道你有什么好法子,能议论议论。”蒋玉菡笑道:“我倒劝姐姐想开些,繁华不过过眼云烟,我亦见过一些富贵中人抛家舍业之事,反比穷困之人更多决心,穷人多半是走投无路避世而已,富贵人则多是心已了悟。常言道富贵迷人眼,能从富贵中舍出来,是最难挽回,且他生来便有通灵宝玉护持,想来终究不会在凡尘久留。”袭人听了这番言论,心中暗道:果然是混在一块胡闹过的,想法都这般怪诞不经。因问他道:“你既然也这般想,难不成将来也是要抛家舍业的?”蒋玉菡笑道:“姐姐误会了,我正筹谋去哪里成家立业呢,就算将来要抛家舍业,离那一步还远呢,况我如何能跟宝玉相比,有姐姐这样的人来辅佐,除了宝玉,还有谁能舍得的。”一语未了,突觉话有唐突,正欲向袭人告罪,却见她脸上并无恼怒之色,两只手在那里慢慢的绞着帕子,便知她心意。外面雨水敲打着车顶,二人都有些心浮气躁,你一言我一语,竟越说越投机,没了礼法,车已不知奔向何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