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峰恻然。他心知方才愤激之下,蛮性发作,说错了一句无可挽回的重话。慕容复却并不给他开口辩解的机会,语气温和却不容分说,截断他话头,道:“既然萧大王这么想,那我也无话可说。”
萧峰一怔。
前头方才闹得惊天动地,后山却清静一如既往。日光炽烈,将满山挺拔的皑皑青松映得冷然。不知哪间偏殿在作功课,有风起来。宏大的梵唱和着阵阵松涛,混杂着檀香气味,随风传了过来,与阳光一起自藏经阁窗口扑入,悄然攀上慕容复青衫衣角。他立在那里,方才束发发冠为段誉剑气击裂,不及整束,头发凌乱,好不狼狈,然而神情凄绝而坚毅,身姿挺得笔直,一身青衫袍袖血迹斑斑。
只听他打点起精神,一字一句扬声续下去道:“常言道,君子断交,不出恶声。今日就请藏经阁中诸位作个佐证,听在下把这一笔糊涂帐算个明白。第一件:萧大王于我曾有救命之恩。今日我替他受了庄帮主一掌,这一桩,就算你我二人两不相欠。”
此刻他丹田空荡,这话无法以内力送出,又是低哑,又是缓慢,但一个个字吐得清清楚楚。萧峰听在耳中,却觉如如遭雷殛,心口如同被一块大石重重撞了一下。
他说不出话来。再瞧慕容复神色时,一颗心慢慢沉了下去:他认得这表情。每次慕容复一旦露出这决绝神色,接下来的决定,便是驷马难追。
慕容复旁若无人,朝谁也不瞧上一眼,缓缓道:“第二件:杀母之仇。按理这是上一代人的仇怨,跟咱们这一代并无干系,但父债子偿,也算情有可原。姑苏慕容氏长居太湖燕子坞,萧大王若前来寻仇,定当洒扫以待。庄园机关、七九水路,都不曾对大王藏私,想必都还记得。”
想及当年太湖泛舟同游光景,萧峰心中没来由地一痛。他张口正要说话,慕容复已打断他:“……第三件。萧大王当年失手打死我家阿朱……”
他突兀地顿住。
王语嫣泪盈于睫,立在他背后,一双美目眨也不眨地瞧着她表哥。只见他背心青衫微微颤抖,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忽仰天长笑一声,终于滴下泪来,凄然道:
“……心之所向,情之所钟。阿朱她既是一往情深,又何容旁人置喙?”
他说放下就放下,眼泪一收,脸色一肃,袍袖一拂,转向慕容博,正色道:“爹,大燕国已经亡了六百多年。慕容家祖宗遗训复国,世世代代,前仆后继,若是易事,便是有一百个大燕国也都复了。但孩儿既然是慕容家的子孙,那就命中注定要承担起这桩事业。至于此事能成与否,又如何成事,孩儿自有打算。萧大王一开始便不在我布的这个局里,现在又何须附丽于他?”
他这一番话说得无比决绝而又无比沉痛。
众人皆作声不得,面面相觑,竟插不进一句话去,无从劝解亦无从插手他二人这一场恩怨。这一场惊天动地的大变前后也不过半天功夫,却都觉得好似过了一世。
慕容复脸色凝重,抬手一揖,朗声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今日就请各位作个见证,慕容复与南院大王从今往后,恩断义绝。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但凭今日割袍断义,一笔勾销。”
说话间,他勉力调集残存的一线真气,暗暗蓄力于右手掌缘,话音甫落,左袖拂出,以掌代剑,斜斜一掌劈落下去。
萧峰大惊失色,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不及分说,伸手欲阻,然而他哪里快得过慕容复。
他站着,好一会儿没有动弹,缓缓摊开掌心,怔怔瞧了一会儿手心中一角染了血迹的袍角碎片。
忽听得长窗外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善哉,善哉!萧居士宅心仁厚,如此以天下苍生为念,当真是菩萨心肠。”
作者有话要说: 开往少室山的快车到站啦。要恢复正常的更新速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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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天高云淡,百草凋零,群山草原,又露出了肃杀惨淡面容。
晨起出账,草原长风吹在炽热胸怀之上,远眺白山黑水,少室山初夏烟云,青衫碧血,似乎都已经成了遥远的另一个世界里发生的事情。
和诸将坐地,传酒而饮,割肉而食的寒夜里,烈酒激发出阵阵豪气,有的时候,凭着醉意,萧峰胸中生出一段微茫的希冀和疑虑:血海深仇,父亲已经放下。复国夙愿,慕容博已经舍弃。就连鸠摩智都已经放弃对武学的执念,获得了真正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