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复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
萧峰的眼光已从他身上移开,垂眼瞧了一会儿几上横七竖八的一堆金牌和官家手谕,眼光缓缓投向案头摊开的契丹地图。
“你很忙。”他只说了这三个字。
“萧大王若是夤夜来寻仇的,那今晚确实不是时候。”慕容复苦笑。他现在心烦意乱。
“我不是来寻仇的。”萧峰道。他已转过背去环视室内周遭陈设,眼光于满墙满壁悬挂张贴的地图、地形、战略沙盘上一一流连过去。“……我于大理探望过义父母便匆匆赶来。心中焦急,一时忘了计算脚程,错过了天光。”
“……大王焦急什么。”慕容复索性将心一横。
萧峰不答,绕室缓步走动。
他口中说焦急,模样却丝毫不急,似闲庭信步模样,将墙上地图一幅幅挨个细细瞧过去,犹如瞧字画儿一般,最后于一幅东北龙城地图前驻足。他若有所思地瞧了一会儿,自怀中摸出酒囊,拧开盖子,仰头喝了一大口,指着地图,回头道:“这就是慕容故都龙城?”
慕容复点头默认。
月亮已经上来了。月光亮得像寒霜一样。夏虫声声,于庭院中鸣叫。远处隐隐能听见太湖的浩荡波声。
萧峰点点头,沉思着将那幅地图打量几眼,一步步退回案前。他随手拈起一面金牌,翻过来又掉过去,垂头瞧了一会儿木牌上雕刻的金字,似无所得,遂将牌子往几上一抛。
“……你是准备应赵官家的召?还是……?”他没有问完,因为没有必要。
慕容复抬眼,一语不发地瞧了他片刻,忽一字一句地反问:“我要应诏抗辽,你待如何?……我要起兵趁乱复国,你又如何?”
他脸色苍白,神情却高深莫测。这一问分明是试探,也是挑衅,已经隐隐约约带了破釜沉舟、鱼死网破的意味。
不料萧峰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我们认识了十几年。”他答非所问地道。“我这个人,从来不擅长想事情。可是今年春天,在辽国。被关起来那段时间,我想了很多事情——那时候除了回想从前,也没有什么别的事可做。”
“……我想了很多从前的人和事。我这一辈子,遇到过不少人。肝胆相照的,有。情深义重的,也有。不管是作丐帮帮主的时候,落魄的时候,还是南院大王的时候。人人对我俱有所求。”
“……可是我想破头脑,也想不起来这些年你都跟我要求过些什么。想来想去,这么多年,你只开口要我答应过你两桩事。……第一桩,”他出其不意地摇头一笑,提起酒囊“咕嘟嘟”灌了一大口,举袖一抹嘴,好整以暇地道:“……是要我少喝酒。”
慕容复不提防他这时候突然扯这种不相干的话,微微一怔。
萧峰似浑然不觉,自顾自接下去道:“……第二桩。你还记得么?……你要我有朝一日,恩断义绝,务必不要顾及往日的情义。这两件事情,当时我都一口答应了。”
他将酒囊往案上一搁,缓步绕至案后,于慕容复身前那把圈椅内坐下,交叉双手,两肘撑于膝头,怔怔地瞧了他半晌。
他们靠得很近,几乎是膝盖抵着膝盖。慕容复的衣角飘拂在萧峰脚面上。
萧峰一动不动地瞧了他良久,慢慢抬起一只手,轻轻托住慕容复下颌,温和地、小心翼翼地推着,令他抬起头来与自己对视。萧峰眼睛里的神情炽热如火焰,肃穆如钢铁,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一种神气。
慕容复脸上没有半点血色,整个人微微颤抖。
“……可是这两件事,我一样都办不到。”他听见萧峰的声音,哑声道。
慕容复浑身一震。
他说不出话来。耳中心跳如同擂鼓。
萧峰低低叹息,松开慕容复下颌,以手背去轻轻抚摸他脸颊,温柔地、珍重地,好像触摸一件易碎的宝物。他的手火烫而干燥,指腹满布层层叠叠的老茧,是杀过人、握过刀的手。
“你若要领军抗辽,我自然不能放你一个人去。”他一字一句地道。斩钉截铁,义无反顾。“……你若要复国,我别无选择。也不能放任你一个人去。我不是谁的手中刀。我只愿做你的刀鞘。”
慕容复的心脏似被一只手握住。他喘不过气来。
“你……会后悔的。”他终于挣扎着吐出这几个字。
萧峰不语,只默默摇头。
他的吐息炽热,呼出的气息里有轻微的酒意。他的手稳定而温柔,是一头雄狮、一名铁匠的温柔,沿着慕容复挺直鼻梁、俊秀眉宇,郑重地、小心翼翼,一寸寸抚摸过去,似想记住他脸容每一根线条的走向轮廓。他以拇指轻抚慕容复眉心那道深深的、忧虑的纹路,就好像想用自己手掌的温度将它熨平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