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真一动不动地听他说下去,眼睛里逐渐有了眼泪。听完了,他头一低,一言不发地沉默了一会儿,忽而一扬头,低声道:“叔叔……我……我早就猜到啦。”
慕容复吃了一惊。
徐真不等他答复,抬起一膝,半跪于车内毡上,向慕容复膝行了一步,含泪毅然道:“我知道叔叔和娘瞒着我这件事,是为我好。我从小只有娘,没有爹爹。是几位爷叔,宋人也好,西夏人也好,像我爹一样,把我抚养到这么大。叔叔,我不管您是鲜卑人也好,是宋人也好,我都……”
少年声音发颤,说不下去,一拜下去,伏于他膝头,双肩微微颤抖。
慕容复脸上的诧异神色渐渐消失。他抬起手,轻轻抚摩少年的头发,半晌,忽柔声道:“……你还叫我叔叔么?”
少年一怔,正不明其意,萧峰已微笑道:“还不快改口叫义父?”
徐真猛地一抬头,正瞧见慕容复含笑望着他,神色又是温和,又是严肃。他心中百感交集,含泪唤了一声:“义父!”翻身跪倒尘埃,朝着他磕了三个头。
慕容复坦然受了他这一拜,亲自下车躬身搀扶,肃容瞧着他,点头道:“你我二人,早有父子之实而无父子之名。我一直不愿意正了这个名声,不为别的,只不过因为不忍令你继承慕容家复国大业。而如今……”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一摇头,唇角微挑,回身端起放在一旁的药碗。
萧峰却悚然一惊,继而一喜。慕容复这一句话轻描淡写,听在他耳中,却比一句千钧重的承诺更加惊心动魄。
“刚才……你是认真的?”
目送着徐真走远的背影,萧峰试探地出言问了一句。他心中仍然有无限疑虑,不敢就这么信以为真。
“大理皇帝为我赶车,灵鹫宫主人替我治病。”慕容复喝完药,已拥着貂裘半倚半靠地躺回车内。他神色一本正经,眼中却渐渐漾开笑意。“……这不比做什么劳什子皇帝都来得风光?还有辽国南院大王……”
“……替你暖床。”萧峰接口。他一抬腿,跨过车辕,低头钻入车内。他身材高大,一坐直,头顶几乎挨擦上车篷。
“这是你穿去辽国的那件衣裳。”他伸手掖好慕容复身上披盖的那件貂裘,忽诧道。“……好久不见。”
“你那皇帝哥哥放我回来的时候,还给我了。”慕容复轻叹一声。
萧峰瞧他神色,一笑,便不往下追问。他一歪身,于车内铺垫的重重兽皮毡子上侧身半躺下来,手撑着头,定定地瞧了慕容复一会儿,只觉得整颗心满满当当,鼓涨得如同风帆一般,皆是柔情欢喜。
慕容复也瞧着他。他的眼睛是介于琥珀和灰水晶之间的颜色。
“我们要去哪里?”他低低地问。声音低得几乎只有他二人才能听见,几乎只是嘴唇翕动。
“咱们回大理。先想办法,治好你的病。”萧峰也低低地应着,将他鬓边垂落的发丝一圈一圈地缠绕在手指上。“……二弟一定有办法。”
慕容复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呢?”
这次萧峰也沉默下来。他思忖着,过了半晌,摇了摇头,慢慢地道:“我也不知道。”
他似有所悟,松开慕容复发丝,抬眼关切地去找他神色:
“……你想念江南?我们回去就是了。”
慕容复没有立即回答。他静静地瞧着萧峰,半晌,摇了摇头,道:“有你在,哪里去不得?”
他的眼睛映着夕阳的余晖,比天边闪烁的几点寒星更加明亮。
萧峰心中感动,慢慢抬手,抚上他脸颊。
“……天下之大。”他贴得很近。炽热的呼吸吹拂在慕容复嘴唇上、鼻尖上、睫毛上。像一个将吻未吻的亲吻。
“……总有你我二人可以容身的地方。”
慕容复睫毛微颤。他闭上眼睛。
1096年。还有时间。
那一年,第一次十字军东征开始了。日耳曼十字军于莱茵城下屠杀了大批无辜的犹太人。平民十字军于那一年抵达了君士坦丁堡:他们是大批衣衫褴褛的骑士和农民,跋山涉水而来,于郊外香柏林的掩映中远远眺望见圣城的荣光。那一年,东北亚内陆,北方的契丹帝国发动了一次无功而返的伐宋战争。没有史学家知道是什么原因。
还有时间。
英格兰的斯蒂芬国王呱呱坠地。离北方动地而来的金人鼙鼓和烽火还有三十一年的时间。张昌邦已经是十五岁的少年。赵佶那年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