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却愿意重复体验和阿木第一次见面的情形。我站在长途汽车站广场,看到头发油油的自己,暴露出丑陋的尖尖的头形,焦糖色千鸟格薄呢背带裙变得皱巴巴无精打采,小花装饰的圆头牛皮鞋上粘满灰尘……不禁脸红心热。这么丢人啊,我好想对她说。如果可以重来一次有多好,我一定会整理好自己,抹上些古典红的唇膏,美美地出现在他面前……还说了那么多无聊的话,什么维多利亚控……金鱼缸里的鱼……早知道又是早知道……
我看到他在城里一脸的迷茫失落,与草莓农场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年迥然而异。看到他在混乱中一脸鲜血,冲着那个从空中坠落的小小身体大吼——不!他站在病房门外,用力攥紧拳头……他为马车刷上古典墨绿色的油漆,载着满车粉色的玫瑰,赶着栗野奔驰而去……
我又从西街回来了。算算那是第几次?五次!便有五个不同的西街。然而时过境迁,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回想那些渐渐变得遥远的事情,我眼中的那五个西街也停止的争吵,他们宁静下来,手挽着手,统一了颜色。同时有老歌响起来了,像《欢颜》那样的,《寂静之声》《斯卡布罗集市》那样的。所有跟西街有关的往事从记忆库里翻涌出来,丝绒一般光滑柔软,一律带着金黄而斑驳的色泽。它们包围着我,令我觉得手脚懒懒的,肚子暖暖的,脑子里的齿轮飞快地运转,眼里却是酸的,有一种流泪的冲动,只想再回到街角,找个发散着咖啡香气的地方,把自己陷进软软的沙发,深深地陷进去……桂花巷,玫瑰木,玫瑰木,桂花巷子……
第三节
我还去过简·奥斯丁在肖顿的家里。简和她的母亲在自家的菜园里忙忙碌碌。这里不仅种植了土豆,还出产李子、草莓、桑葚、杏和醋栗。醋栗是奥斯汀一家人的最爱,丰收的时候,他们会用它来做挞,沙司和派,酿造果味酒,和一种味道有点像醋的酸果汁。
简穿了件颇具希腊风格的高腰裙,在一圈棉布蕾丝内衬的轻托下,露出一截光洁圆润的胸部,膨膨短袖下裸露着两条白皙的胳膊,长长的裙摆盖过足踝。她坐在园子里给侄女写信。微风送来接骨木花的淡淡香气。小灌木林和家附近的花都开得很好,更让人高兴的是,有些水果的收成很不错,甚至连你种下的醋栗树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她的脸颊泛起红晕。当树上的醋栗成熟的时候,我会坐在长椅上,一边吃醋栗一边想你,虽然不吃的时候我还是会想你……
醋栗,醋栗挞——哦,美味的醋栗挞!我从小就最爱吃的醋栗挞。简灵光一闪,顺手将它写进《曼斯菲乐德庄园》。
“漫长旅途的劳顿也很快变得不那么可以忽略了。托马斯爵士屈尊降贵地好心关怀她,无济于事;诺里斯太太苦心孤诣地一再预言她会做个乖孩子,也无济于事;伯特伦夫人笑容可掬,让她跟自己和哈巴狗一起坐在沙发上,还是无济于事;就算看到醋栗挞,也仍然没能让她开心。她还没吃两口,就泪汪汪地再也吃不下去了,这时睡眠似乎成了她最需要的朋友,于是她给送到床上去自行排解忧伤了。”
小范妮经过长途跋涉来到了这座美丽的庄园,简一边写着,用她心爱的鹅毛笔,一边自言自语。然而,这里的人,除了一个表哥外,看起来似乎也都并不亲切。她孤立无援,弱小卑微,小小的孩子瞬间就被孤单和疲累压垮了,连美味的醋栗挞也失去了应有的诱惑力,除了哭泣和睡眠,似乎再也没有别的办法能排解内心的忧伤了……醋栗挞,美味可口的可以疗伤的醋栗挞!
第二天一睁开眼睛,就看到薰依,秀眉微蹙,忧心忡忡。她说我又无缘无故消失了一整天,回来了又沉睡不醒,让人很不放心。看看,太阳都快下山了。她拉开窗帘。我说我做了一个好美的梦不愿意醒来……你知道英式麦芬是用叉子而不是刀子割开的吗!
我很多次到过塔莎奶奶的农庄,那座位于美国佛蒙特深山里,用她画作的版税建造的,十八世纪风格的农庄。春天时那是一片勿忘我的浅蓝色海洋,美丽的郁金香点缀其中就像翻起的彩色波浪。夏天的院墙上攀爬着白蔷薇,红蔷薇,铁线莲,它们交错生长在一起,已分不清这结合从哪里开始,到哪里结束。花园里美丽的芍药层层叠叠地绽放,盛开的睡莲遍布池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