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老勉力挥了挥手,舅公便起了身,钱老又斜眼看向了闷油瓶,道:“你也……出去吧,下面的事……我只告诉他一个……”
舅公轻轻拍了拍他的手,“你让他留下,不会后悔的。”说着又对我使了个眼色,我会意后拉着闷油瓶一并坐下,舅公就出去关上了门。
钱老转着眼珠轮番看着我俩,最后放弃般地吁了一口气,缓声说:“你听着,巴乃湖底最外头那层的阿常碑,已经拿出来了,那上面是张家族长继承仪式相关的文字……还差好几个关键字没有破解。但是时间不等人了,我这次中风以后,视力下降得很快,可能无法帮你太多了。”
说完,他指了指枕头,我从下面抽出一沓纸张,看了一遍,全都是碑文的拓片,已经被磨得相当严重了,上面用红色墨水做了许多记号,有一些是直接标了译文,没译出来的则写着大堆的旁注。
闷油瓶伸出手,示意我递给他看。他仔细翻阅了一遍内容,接着开始用一种不知名的语言念了起来,这不像是我所熟知的任何一个语系,听着就跟咒文一般,但是发音十分悦耳。
念了一遍后,闷油瓶顿了顿,又用汉语说道:“法本无意,道无不为。法者,回天之术。道者,天命之理。”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抚过拓印的文字,仿佛在感受着什么。我看他说的话与译注大致相同,只是更加连贯,便知道这是现场口译。大约半分钟后,他将手放下,道:“确实是真迹,不是伪造的内容。”
钱老全程听得全神贯注,面容微微颤抖,紧张地呼吸了好几次,问道,“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碑7第5行最末一个词写的是什么?”
闷油瓶往后翻阅,看了一会,念出两个音节,说:“这是‘谕’的意思,也就是指令。”
钱老连连点头,又问了好几处地方,闷油瓶都一一回答。他沉默了一会,忽而大笑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种语言……的读音,也算是了结了……平生夙愿。”
他这下笑得一口气没接上来,随即爆发了剧烈的咳嗽,闷油瓶马上捏住他的手腕,又在他胸前按压了几下,他才缓过气来,道:“真想再多听……你讲,可惜老朽……时日无多了。”
闷油瓶将掌心搭在我握着钱老的手上,轻轻捏了捏,说出了三个听不懂的音节,接着道,“这不是碑文,是我对你说的。这句话的意思是‘感谢’。”
“不必谢我,这本来就是你的东西,我也是越俎代庖。”钱老抬起另一只还连着吊针的手,拍了拍我们,笑道,“臭小子,我算知道你说的……那位过命的朋友是谁了。这些拓片交还给他,我死而无憾。”
“不要轻易说死,我们好好治疗,还是有希望的。”我用力回握了一下钱老的手,便向闷油瓶问道,“那么这些碑文……?”
“只要字迹清晰,都可以解读。”闷油瓶拿来纸笔,便开始迅速书写。他大部分时候都很安静,只有沙沙的笔记声,偶尔才会说一两句,谈到译注中的谬误。他们两人的外貌年龄至少差了两辈,钱老鸡皮鹤发,脸上带着笑意,不时点头称是,看起来竟像他才是聆听的学生。
我看着他们促膝对坐,不觉又有些恍惚,眼皮直往下沉。几次之后,我忍不住起身对闷油瓶说了句“我出去一会,你们先聊”,便走出了房间。
西泠印社也算是我熟悉的地头。我出门继续往上,拐进一个小树丛。这里的一株百年大树和我开店时所见几乎没什么两样,我扶着树干坐下,背往树上一靠,一下子就合上了眼皮。
我心里想着千万别睡太久,只打个小盹回复精力就好,没想到醒来一抬眼,已经是日薄西山,不禁就有点慌神。下坡时便特意抄了条近路,拨开杂草跳进了一个凉亭,刚刚站稳,就看到舅公也在,正抽着烟闷坐在那里,脚边丢着好几个烟头。
“你怎么还在?”我以为舅公早就已经回去了,没想到他不仅没走,竟好像还在等我们。
他扭头看了看我,也不惊讶我这样的出场方式,招了招手便让我过去坐在他身边。我心里忐忑,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就看到他又抽了口烟,接着说了一句我意想不到的话。
“你们这一路回来,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妥?”
“什么不妥?”我皱起眉头。除了容易犯困外好像也没别的了,可这个要是说了,他会不会强行把我抓去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