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青见到他,欢喜得把什么心事都忘了,也不及想他何以是这个样子,急步上前猛的一把将他从雪地里提起来,眉开眼笑。他自己已冻得手足生疼,便不住口的问小家伙冷不冷?等了他多久?
这梦很逼真,卫青把小家伙抱在怀里,甚至都闻到了熟悉的味道,幼童的身体又小又软,抱起来却沉甸甸热乎乎的塞满一怀,这份量让他觉得份外踏实亲切。
小家伙还是一脸的神色俨然,这和他记忆中一模一样,只那小脸原来真圆得一塌糊涂,连手腿胳臂也是团团的圆,这么个粉团团的团子,配上那肃杀神气,只让人发笑。
骤然与这只团子重逢,卫青宛然,便不急着醒过来,饶有兴趣的想好好再端详一次,企图从眼前的小模样里去找寻那个他所更熟悉的长大了的去病的轮廓线条。
只他家去病大概等太久了正闹脾气,很不安分,一句也不答他,两条小短腿乱踢着挣扎了一阵,闹腾得像一尾大鱼,卫青几次差点失手把他摔到地上。卫青见不是路数,便伸臂把他不轻不重的牢牢搂到胸前,百忙中还驾轻就熟的侧脸蹭蹭他冰凉的小脸蛋顺毛,不信他就能翻了天。
收拾他家去病,向来是卫青的拿手好戏,梦中也一样,去病果然安静了些,他倒也不全象和卫青赌气的样子,只眼睛轱辘乱转,小家伙算是哑了,还是不答他的话,过了一会儿才伸手摸了摸他的胡子,一会儿又扯扯他的头发,一脸陌生又似满腹狐疑,简直象不认识他一样,却总算肯乖乖让他抱了。
这反应可和他记忆中大不一样!
卫青可记得,那年他费了老大劲儿把去病从姐姐家"偷"出来,领他到自己这儿,就在这条路上,他那时年少藏不住心事,一路絮絮叨叨问去病"喜不喜欢?以后和舅舅在一起好不好?",总之是许多诸如此类的废话。去病分明也一直乖乖的搂着他的脖子,不厌其烦的把"舅舅好"念叨了无数次,还主动保证"以后一定听舅舅的话",一边说,小脸亲亲热热的和他蹭来蹭去,算作定盟。那时,幼童的声音软糯,眼睫长长,哄得他心花怒放,晕头转向得差点找不到北,也就给骗了好多年。
卫青好笑兼好气,正想慢慢问他这又算哪一出?去病却又挣扎起来,还向远方挥着手叫"舅舅"。卫青奇怪自己明明在这里,他哪里有第二个舅舅还叫得这么亲热?他不觉有点气,也朝那方向看过去,赫然发觉那边果然也有个人,雪雾中看不清楚,形貌却仿佛是少年时的卫青自己。卫青一愣,霍去病就顺势从他手上挣下了地,向那人跑过去,卫青想叫他,却喊不出声,就那么一会儿功夫,那两个人就一齐不见了...卫青徒然四顾,雪还在下,而那茫茫雪地上忽然就只剩下了他一人...
元狩六年,秋,寒露后的第三天,大将军卫青忽然动身去了朔方。
第3章 夜半来
四周是一望无际的白,天地苍茫,远方却有一队玄甲汉骑兵如一簇墨矢般破雪而来,他们人数不多,但秩序井然,疾驰中的队形间隔亦分毫不乱,整个行动异常整肃,几乎无声无息。最难得的是,明明是雪中行军,那赫赫军威中又透着些春郊策马的闲逸从容。
自漠北大战后,匈奴残部北遁,阴山以南已再无匈奴王庭,汉廷则陆续将历年归顺的匈奴降卒迁往朔方、五原、云中、定襄几郡。
在这里,匈奴降卒们过得本份而寂寞,比起他们那些北遁得几乎无路可走的同族,这些降卒已很幸运,他们也早习惯了如今驰骋这草原的是一队队的汉军铁骑。
这一次,沿途的匈奴人原本也只漠无表情的看着这支路过的汉军,蓦的,一个独目疤面的老人忽然指着飞驰的队伍中所簇拥的一面鲜红的旗帜嘶哑的叫了一声,就在那一瞬,在场所有匈奴人一齐变色,无一例外的遥遥在雪中向那面"卫"字旗深深叩了下去!
纵然这"卫"字旗已近十年功夫未出现在这片河朔草原上,可,对于那些见过此旗的匈奴人而言,不管再隔多久,那种敬畏依旧,许多年前,他们也曾自恃是狼的后代,傲慢得只相信弯刀和力量,以为掠夺根本是上天予以匈奴人的特权,然而,就在这面旗帜下,那曾经强大得仿佛不可一世的匈奴帝国轰然间土崩瓦解,正是这面旗的主人,让他们也知道了背井离乡之痛,第一次学会了恐惧,并彻底改变了他们的命运。
元狩六年,大将军卫青忽然去了朔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