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发生得突兀,大将军行前谁也没告诉,随身仅带亲兵一队,等内朝接到大将军告假的文书,人已在路上了,走得很急。
有人看到,那日一大早天都没亮,大将军匆匆出了府,他脸上没什么表情,随手拉过一匹马跳上去,一言不发就上路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大将军是出城打猎,谁想得到他就这么去了朔方?还专挑这种时候。
胡地八月已飞霜,此刻长安还是金秋,北方可早已是滴水成冰的天气,这年特别冷,一过北地,路上都是冰,大雪刮在脸上直如刀割,可大将军一路越骑越快,那速度几乎比得他当年挥军奇袭高阙。从头到尾,大将军没解释过一句,随行的兄弟们无从猜度,只隐隐觉得大将军的心思很重。
能有何事?漠北之后,北方的匈奴十分安静,眼下并无紧急敌情,更何况此刻驻防朔方的是骠骑将军,纵有匈奴来犯,有他在,大将军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除非?是骠骑将军出事了!
一年前,关内侯李敢行刺大将军,事发,骠骑将军也不动声色,直如行若无事,大家还感叹他面冷心硬,不料他转瞬就那样铁腕断然处置了关内侯,行动迅雷不及掩耳,等旁人反应过来,关内侯已为"鹿"触杀之。自此,朝野噤声,而陛下震怒,他对这得意门生期许甚高,恨其不争,才把骠骑将军派去了朔方。
若真是骠骑将军出事了,再怎么赶,长安到朔方,也得走大半个月,怕是见不到最后......不,不能够的!骠骑将军才这么年轻,断不能有什么事,不能够的。一念至此,军士们心下莫不忐忑。
疾行中的汉军到底还是停了下来,天黑了,眼看夜来又有一场更大的风雪,这种时候,就算人顶得住,马也受不了。
汉营中一片寂静,军士们累极了,此地离朔方城不过两百余里,很安全,除了守夜的兵士仍一动不动的站在雪中,众人都睡下了。
卫青照例在营里转了一圈,才独自回到帐中坐下,他也累了,却睡不着,只取出棋子,一个人慢慢摆起来。长夜,棋子落盘的声音异常清冷寂静,黑白纵横间,那场近十年前的大战,似乎又回到了他眼前...
收复河朔,是他的成名之战,更是他半生戎马中最险的一战。那时的河朔地,是名副其实的围地、死地,而他是如假包换的孤军深入,稍有一丝差池,即会全军覆没。
那,亦是他全权指挥的第一战,所有责任,都在他一人肩上。为了这一战,他心无旁骛的准备了很久,即使在睡梦中,看到的亦是河朔的一草一木,每一处水源,每一处驻兵。
卫青看着棋局,有一丝淡笑,当年的战法,在如今的他眼中,已颇有些值得商榷之处,可那个时候,他记得很清楚,到了临战的前一刻,他忽然非常的平静,只觉万事俱备了。
那一次,他领着三路大军,沿黄河向东行军,黄河水声呼啸如雷,其势骇人,可他心里很高兴,彼时两岸皆是密密的匈奴军队,那水声可以帮他隐藏行迹,他一路先做足了声援右北平的声势,兵至云中方忽然一转,前军变后军秘密疾行,直插高阙,断黄河浮桥,分兵三路以烽火为号迂回包抄,一举击破白羊王、楼烦王两部,夺回河南地。
这一战,很多人直到多少年后都无法想像,那位年轻的将军,是怎样穿过从未到过的草原、沙漠?怎样深入千里,在这条腹背受敌的险途上,反而如利刃般切断黄河两岸的敌人,以一己之力,迅雷不及掩耳的将河朔之敌尽数压迫在河套平原中,并实现了近乎全甲而归的战绩?
河朔之战的胜利,奠定了之后十数年汉军对匈奴的用兵方向。就长途奔袭这一战术,卫青曾细细为无数人讲解过,不厌其烦,可,得其精髓,并发扬光大的,始终只有一人,只有他完全懂了。
有那么一瞬,卫青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人,那个唯一懂了的人分明就安安静静的陪他坐在棋盘另一侧,一身发亮的盔甲,唇角微弯,眼睛又黑又亮,那骄傲又英武的神气栩栩如生。他方才所思所想,这个人自然也都完全明白。
卫青静静瞧了他一阵,拈起一子,忽然扬眉,轻轻对他说。
"你猜猜,若我今日再去河朔,又会走哪条路?"
一阵风,吹得帐外营旗猎猎作响,卫青自嘲的笑笑,伸手用力按了按自己的膝盖,这条腿就是那一战中了一箭,当初年轻不当一回事,眼下可真是遭罪。这条路要比十年前容易得多,他可是老了,就这样坐在帐中不动,也觉得每个骨节都要散架似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