骠骑近年涵养好了,答道:"纸上犹不能胜,何况实战。"
李陵这次久久没有开口,之后跺了跺脚,忽然转身绝尘而去。事发突然,霍光一愣要追,却被霍去病伸臂拦住。
兄弟俩的默契也不错,霍光想想会意,他又看看那沙盘,霍光不通军事,适才许多话只是似懂非懂,对他而言,李陵大败,丝毫不意外,在霍光心目中,世间能与兄长一战的也只有舅父而已,他一时好奇,不由问道:"依兄长看,此人如何?"
霍去病答得非常简单:"有才,不能为将。"
这句话似乎有点矛盾,其一,霍去病难得的认可了李陵在用兵上的才华,却又明确否定了他为将的能力。
霍光正琢磨这话,霍去病却又道:"子孟,以后不必如此。"说着,淡淡目视外间。
霍光一时面红耳赤,大感尴尬,半响只辩道:"我是善意。"这话也不假,他是担心今日会起冲突,所以暗自在外布置了兵士,以策万全,没有别的意思,他也知道,兄长不喜权谋,所以连他一起瞒了,不想,还是给一眼看了出来。
霍去病见他的样子,也知道自己话重了,便不再提,转而笑笑道:"小光,你那棵树不错,舅舅爱吃枣,送我吧。"
骠骑与李陵辩论什么,外人无从知晓,人们只看到,李陵次日便辞官而去,道是愿为祖父守陵,其意甚坚,汉天子亦未留住。
于是,李陵那豪气干云的这一战,最终胎死腹中,胜负或真成纸上谈兵,而舆论却成板上钉钉。历代皆有文学之士叹息不绝,盛赞李陵刚正不阿,视功名如粪土,弃官而隐何等潇洒,又道李家命乖,一个不世出的名将,就这样夭折了。若李陵能够一战,必然大捷,名留青史,恐怕骠骑亦当失色,骠骑必是意识到这点,所以以势打压,害得李陵郁郁终生,那是骠骑没气量,容不得他人出头。
那一日,霍去病回到府中,却见卫青正在他书房读书,这人虽气定神闲,可都跑过来了,自是担心自己的缘故。卫青见了他,便淡淡一笑道。
"如何?"
霍去病点点头,他今天和李陵说了太多话,重复颇多,已感疲倦,此刻回到卫青身边,只觉得心底宁静。两人素来默契,卫青看他的神色,就知道麻烦已解决了,颇感欣慰,于是也不多问,只拍拍他的肩膀,自己继续看书。霍去病在他身边坐了一阵,却忽然道。
"大将军,去病之幸。"
卫青依旧目视书本,好像没听见,过了一会儿,却道。
"亦是我之幸。"
李陵不愿为后军,于是天子遣伏波将军路博德接应赵破奴师,以备不时之需。
赵破奴、路博德都是骠骑旧部,老老实实向两位大司马讨教自己作战计划中的纰漏。
卫青细细听了一遍,不觉得有什么毛病,朔方一线是他与霍去病亲手打造,机动装备粮草补给皆充足,卫青深具信心,只他素来对战事应对极其严肃,又担心赵、路两人近年不在北线,格外考问兼讲解了朔方敌情,把赵、路两人问出一身大汗。最后,卫青满意了,又说了一句很重要的话。
"凡事多想一步,先做最坏打算。"
赵破奴深深点头,这几年,他一直用心读两位大司马合著的用兵心得,颇为讶异的发觉,两位将军用兵,看似一者审慎,一者骠锐,其实颇有共通之处,简单的说,都是先立于不败之地。
诚然,战场千变万化,再怎么周密计划,始终会有风险,再怎么细心安排,打起来也常常是另外一回事。可,这不代表为将者就该仅凭一股勇锐。赵破奴从前跟着骠骑,只见他杀伐果断,学了他的勇毅果敢,如今年纪渐长才又发现,骠骑能断人所不敢断之事,是他事先花了比常人更长的时间与精力去了解敌人和战场,他了解得越多,下决心自然也就越快。一场战事的胜败,战前筹备占五分,临阵审时度势又占了三分,至于自己年少时引以为傲的勇锐,不过一二分而已。
霍去病的话不算多,他近年已耐心许多,只得他一人时,也肯慢慢与部下讲解,但若卫青在,霍去病依旧是习惯了由卫青代为沟通,反正两人思路大致相同,他想的卫青多也问到了。这是一层,而另一层上,霍去病思路与卫青不同,他觉得,赵破奴距离完全独当一面上,只差那么一点信心,这一步,不是能叮嘱出来的,需他自己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