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秋纹早已积攒了一肚子的怨气,便趁机撒到莺儿身上,听到莺儿息事宁人地回头吩咐人把自己的杏儿拿给五儿,让她别再哭了,秋纹便更加气愤,觉得莺儿是在无言地蔑视和羞辱自己,便冷笑道:“真真又是个贤德人呀,刚刚走了个袭人,又出来了一个万事都替别人着想的,只是老太太已经不在了,便是想要借口服侍老太太离了这里再攀高枝,也是不能够了。”说着阴恻恻冷笑了一声,便赌气回房去生气去了。
这里莺儿被气得倒仰,待要怎样,又恐惹宝钗生气,便只得忍了,回头吩咐五儿搬到自己屋里去住,她知道是秋纹不忿自己的住处好过她,才借题发挥的,便让五儿离了她,也可少些口舌。五儿自然知道莺儿的好意,然而她泪汪汪地问道:“莺儿姐姐,你房里还有麝月姐姐,我怕过去恐怕会挤着你们……”莺儿轻笑着安慰道:“没事儿,大家一起挤着住,倒也亲和。”五儿便答应一声,正要回屋去收拾东西,却看见宝玉苍白着脸,提拉着一双散鞋,站在屋檐下,已经听了多时了。
其实宝玉已经是很久没有跟莺儿五儿等人说过话了,平时他是连自己的房门都不出的,也不知道都在做些什么。见他突然出现,莺儿和五儿都吓了一跳,其他的小丫鬟也连忙都散了,不敢留下看热闹。那莺儿便忙走过去说道:“二爷,怎么站在风口里也不说一声,我去给您拿个披风。”
宝玉半晌没有回答,良久才道:“我方才做了一个梦,也不知是真是假。”莺儿见他恍恍惚惚的,心里害怕,担心他又犯了疯病,连忙朝着五儿使眼色,五儿会意,转头就进去找宝钗。宝钗听说,连忙来看,见宝玉脸色青白不定,若有所思,与往常很不相同,也担忧起来,便先拉着宝玉的手说道:“你到底是怎么了?”宝玉看了看她,说道:“我方才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宝玉。”宝钗道:“你不就是宝玉吗?”宝玉笑道:“我是个假宝玉,他是个真宝玉,真宝玉做了和尚,我这个假宝玉是连和尚也做不得了。”
宝钗听他说得荒唐,知他心里面糊涂,便也不争论,只满屋里点起了安魂香,不久宝玉便沉沉睡去,宝钗才松了一口气。此时麝月便又过来说:“小爷一直哭,大概是饿了。”原来为了省下奶娘的钱,宝钗竟是亲自哺乳,故此日夜不得休息,很是辛苦。于是宝钗连忙回自己房去,留下麝月看护宝玉。
且说宝玉睡在床上,混混沌沌又入了梦里。梦中来到一处荒山,似曾相识,却看到方才见到的甄宝玉还披着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在前面走,宝玉便连忙去追,却无论如何也追不上,待要叫他,却发不出声音来,只急得满头冒汗。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见远远的河边上,蒹葭苍苍,有一个美人,披着雀金呢的鹤氅,正亭亭玉立在那里。宝玉定睛细看,却是黛玉,心中大喜过望,心想:自从我娶了亲以来,就再也没有办法跟林妹妹好好说两句话,便是想在梦里见见面,都不曾入梦过。今日天可怜见儿,竟让我在此见到林妹妹,无论如何,也要诉诉衷肠。
这样一想,宝玉便将那甄宝玉抛到了脑后,紧赶慢赶来到河边,深深施了一礼,说道:“林妹妹,长久不见,你还好吗?”却见黛玉蹙着眉伫立着,似乎没有听到也没有看到宝玉,她手掌中放着一物,正在细细打量。
宝玉凑近一看,竟是自己的那块通灵玉,不禁大喜:“林妹妹,怪不得我找不到我的玉了,原来在你这里,我就说我们两个终是有缘……”他话音尚未落,黛玉便似下了决心似的,忽的将手中的通灵玉丢到了河里,宝玉大叫一声,待要去捡,却见烟水茫茫,哪里还有踪迹,便是黛玉也销声匿迹,无处寻觅芳踪了。
宝玉心中怅然若失,一回头,却发现甄宝玉站在他身后,正微笑点头,似在叹息。宝玉连忙问道:“兄台,方才我的林妹妹去了哪里?”甄宝玉道:“那并不是什么林妹妹,那是绛珠仙子,下凡应劫去了。”宝玉听不懂,便又问道:“那我的玉呢?怎么抛到水里,转眼就不见了?”甄宝玉却笑道:“那水里的不都是吗?宝玉本是幻像,顽石才是你的本像呢,我是特来贺你找回了根本的。”宝玉又看向水里,果然看到一颗颗顽石历历可数,心中瞬间洞明了起来。
那宝玉既然堪透了因果,便又朝着甄宝玉施了一礼道:“如此说来,你竟是先知先觉,脱离了苦海了。不是可否替我指点迷津呢?”甄宝玉便叹道;“我是出了家才知俗世的好处,深悔当初自误了,生在世代簪缨之族,竟只知调弄风月,全无建树,碌碌一生,辜负了祖宗父母的殷殷教诲。望你迷途知返,留意于孔孟之说,委身于经济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