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他很小的时候,师尊就说过,命是不能用来做交易的。有时候江湖上的人说,一命还一命,师尊还有些愤怒和不屑。
他想,他到底是对不住师尊的教导的,因为这个时候,他半点儿别的法子也想不出来。可是师尊一定也没有想到他,才下山半个多月,就已经落到了这种地步。
他转啊转啊,因为镇子不大,也没什么人气,所以也没什么好逛的。走了半天,只看见一个包子铺,还有个半大不小的孩子睁着桂圆一样黑亮亮的眼睛往热气上面瞅。沈南风蹲下身子,淡淡地问他:你想吃什么?
那孩子有点懵,后退几步,吞吞吐吐地说:包……包子。
于是沈南风很小心地给他买了一个包子,看他拿了就跑,一边跑一边往嘴里塞,被烫得要跳起来。
他又买了一个肉包子,滚烫的温度,手心都被烫得红红的,就很小心托着,走到镇子前面,一片片撕下来给老人家的狗。
那条狗本来就在摇的尾巴摇得更厉害了。
沈南风摸摸他的毛,随意地说:你看,只要有饵就行,总能钓到鱼。那条狗听不懂他说的话,把一个包子都给吃尽了。
他一步一步踩着细碎的草往河边走,风沙有些大,但他固执地把眼睛睁开,把自己在风里坐成了一块坚硬的石头。
一直坐到夜幕降临,天上挂满星星,河流飘着月亮。
唐笑之已经做了一个梦起来了,本来他也不应该睡得着,可迷迷糊糊就睡着了,再然后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沈南风睁着黑糯的一双眼睛认真看着他,他就笑着从背后摸过去抱着沈南风的腰,说,什么都别想好不好,我给你买包子吃啊。
再然后,手里的那具身子就开始抖,沈南风的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掉,那神情,看起来像个孩子一样。
“不要闹啦,”在梦里,他笑嘻嘻地说,“你喜欢吃什么包子?不想吃包子,我给你买糖吃呀。”
于是他就醒了,醒来以后盯着天花板看了半天,道长是不会哭的,所以他做了一个很傻很傻的梦。
船行了几天,在一处人声鼎沸的巷口停下了。这儿因为恰好是水道交汇的地方,船格外的多,人也格外的多。
唐青容寻思着船上吃的不够了,见这儿没那么荒凉,小心翼翼派了几个武功高些的去买一些东西。
唐笑之终于得了空去溜溜他的马,他倒是不晕船,小白这几天被折腾得软趴趴。
夕阳下,纤夫从大大小小的货船上往下搬东西,古铜色的皮肤上冒着油亮的汗,低矮的铺子里,煮着面条的锅里冒着腾腾的热气。
他鬼使神差地走到卖包子的铺子前,随手抓了一个,在手里掂了掂。
攒动的人群里忽然炸开响雷似的,人潮水一边往一个地方涌,又潮水一般从那儿跑出来。
唐笑之往高处站了站,用手搭了个凉棚,仔细看看,神情一凛,牵着马急匆匆走了。
等到人散尽了,月亮也冒出来了,那具不知道漂了多久的尸体,肿胀得不成形,还冷冷地卧在河岸边。
官府太远,到这儿也要好久,唐笑之冷眼看着他们为了把人埋起来还是放在这儿等官老爷争执了很久。
船上静悄悄的,唐青容急匆匆跑来的时候,大部分人已经睡下了。
“唐云不见了,他不会去岸上吧,这个局太明显,他不可能……”唐青容话未说完,一回头就看见岸上的树下,唐云慢慢地蹲下身子去。
她惊而失色,后退几步,犹豫再三,唐笑之的衣角划过一道清浅的风,在她耳边问:“师姐,你不明白吗?”
一旦心里有了负累,有了歉疚,还是这些以江湖侠义自诩的八荒弟子,他们从此坐立难安,为了求一个心里的安稳,也不能不出去。
漫漫夜色中,唐笑之举起唐青容的左手,哑声笑道:“师姐,我们该走了。”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紧紧看着岸上的高杆,高杆上悬吊着的灯笼。
那明晃晃的、细瘦的木杆上,忽然飞来了一只清癯的鹤。
轻得像树叶,粘在杆上,孤零零地站着,黑色的袍子在风里卷成一面旗帜。
江湖再见。
于是他们又见面了。
唐笑之一眨不眨地看着岸上的情形,心里一片寂静,他很不想在这儿看见他。
可沈南风还是来了,像一只沾满黑泥的白鹤,落在人间,再也无处可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