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眼睛里,什么也没有,如寒渊无底,深不可见。
那双眼睛,只要愿意,就能从武林最高处看莽莽江湖。双手翻覆间,就是整个天地。
“起初我也怀疑过你,唐门一役,吴门八子离奇死在巴蜀火器中。可惜你委实把戏作得太足,唐笑之对你步步紧逼,下手之狠辣,招招要取你性命。”他话中隐有笑意,宽袍长袖,无风自动,随着脚步,满头白发如扬雪。
如果一定要形容这个人——他实在是太高,高而空。
带着洞察天地的眼神,毫无情感地漠视了整个人世,像是在欣赏众生百态,但又好像什么也没有看。
那是,天生带来的,高高在上的俯视。
于是,万物皆空。
沈南风目光徐徐移开,很小心、很小心地退了一步。在想什么飘忽往事般,露出一个恍惚神情,声音也跟着飘渺难定起来,“唐笑之,从一开始就在计划之外。我下山不过三月,无江湖背景,无武林势力,本是最易进入青龙会的时机。唐家船队尽入黄河,我则随青龙会沿江而上,一则内外接应,二则搏一线生机,襄助满船箭器逃出生天。”
他轻幽的嗓音在雪里落寞得如荒野飞羽,不堪一重,只维持着一点高逸,将前事慢慢道来。
“辽人要以满寨百姓为饵,终是救之无着,只能以此自污,更令唐家对我恨之入骨。我虽不忍黄河道边,尽是狼藉,却不意这一天,终由八荒而起。青龙会耳目遍布,我从未对唐笑之说起半点计划,从巴蜀到秦川,次次交锋,稍有不慎,便死于他手。”说到此处,生生一个激灵,“更何况,唐云乃我亲手所杀,哪怕曾有半点真心相付,也不能不恨。他既心中有恨,自然处处杀机。如若不然,又怎能骗过青龙会一时半刻?”这个故事里,一切都似乎是注定好的,沈南风平静地垂目,看落雪,看满地寂寞。
只是沈南风,从一开始就把自己放在了一个微妙的位置。
公子羽定定看着他,高高在上,看一场早已有了结局的戏曲。
在这样的人面前,一切狡辩与驳斥都会变得苍白无力,一切无谓的言语都是多余。
他目光缓缓,落在沈南风身上,不由拊掌,“他欲杀你是真,与你里应外合也是真。或可为敌,或可为友,倒真是一场好戏。”
沈南风不知想到了哪个夜晚,或许是巴蜀夜雨里以命相搏,彼时还未托付真心,两两相疑;或许是黄河道边,激怒难平,以满寨无辜为饵,辣手无情,信而不合,便生罅隙。眉梢跳了一跳,“唐云一事……辽人以百姓性命相逼,他终究不忍见无辜百姓再次蒙炭,以身赴死,可青龙会在唐家船队上耳目尚不明确,此图又不能落入辽人之手,我只能亲手毁之。”
公子羽忽地伸出手。
洁白如玉、苍落寂寞的手。
风起了战栗,雪停滞不坠。
他澄净地一笑,抬手点了点沈南风的头。
沈南风的脸色霎时雪白,身形一错,就往后飘去。
那只手静静停住,空灵又寂寞,一如寒雪折梅。
沈南风难得迟疑了一下,只见公子羽摇了摇头,声音也落了一地寂寞,“沈南风,我给了你机会。”
唯一一次,死在我手上的机会。
今次不死在青龙会手里,来日只能死在八荒手里。
公子羽扫了黑衣的道士一眼,宛如看死人的目光,带了点儿蔑视的惋惜。
“以身为饵?只怕是以唐家满船为饵,我既已至秦川,你还不肯死吗?”
沈南风安静如水的瞳孔猛地收缩,手中冷汗涔涔。
白色的头发一如落雪,“彼时我已生疑,船队行入秦川,你却依旧随船北上,只怕是为了叫我确定——你拼死要护的,就是满船箭器。所以,这条船,从一开始,仅仅只是一个暗度陈仓的饵。想来八荒要运走的东西,早已从巴蜀陆路,行往燕云。”
沈南风深深吸了一口气,仰了仰头,脸上再无涟漪。
公子羽轻轻阖上双目,“只是既有赴死之意,为何有放不下的执念。”
年轻的道士轻哼一声,半生倦意席卷而来,冷风如刀,绞入本以为空洞的心。
白发公子负手一笑,踏一地落雪而去,他的笑容实在是好看,却掩饰不住倨傲的寒意。
“我不杀你,自有八荒替我取你项上人头。”那声音一转一折,隔了风雪,依旧稳健清越,“假使当时身未死,一生真伪有谁知,道长,好戏还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