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的寒凉汹涌澎湃刺过皮肉,穿透了胸膛。
跨越千万年的冰川,带着狂风笼罩着整个世间,唯遮不住千丝万缕伤痛。
那句话,他曾经在梦里听过,可每每魂梦消时,他无法想也无法碰。
梦里那位富贵逼人的唐家公子站在三月三的暖阳下,说,道长,我相信你呀;
而今,万里冰雪中,唐笑之睁着一双黑不见底的眼睛,说,我信你,便是真的信你。
霎时间,风如利锥,痛得他再也站不住身子。
曾经辗转反侧、崎岖独行;曾经相对不敢相言,相逢总是血火…
这条路,孤零一人,向死而生,数月以来,更是双手染血。从下山开始,进退维谷、如履薄冰,不敢有一人能相托信任,他将自己藏在平静背后的汹涌黑泽中,却不知道那份被压抑的情绪何时会反扑席卷,如熊熊焰火,把他烧个一干二净。
寒风卷上三尺青空,冷得泛出铁锈味。
清瘦的孤鹤扑着惨白的翅羽,坠落到雪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宽薄的袖袍随着他这一跪,尽铺展在地,有冰渣被风卷着在布料上翻滚作响,一声一声,是刺耳的箭。
唐笑之慢慢蹲下身子,声音温柔缱绻,黑漆漆的眼睛穿过密不透风的雪粒,只消一眼,就能看到心底去,“道长……”拖长了的尾音带了些颤,携着风一起,将枯树枝头的落雪,吹得簌簌直落,“你有多痛,我就有多痛。”
初相逢,是刀光剑影,山花烂漫;再相遇,是冷月千山,万难回首;一路随江而上,沈南风步步紧逼,双剑过处,尽成尸山血海。
而沈南风,从不觉自己有半分半毫的错。他只会压抑所有的情绪,最终等到某一天,被内心挤压已久的所有黑沉,反噬到尸骨无存。
他眼睁睁看着沈南风连自己的命都不要,眼睁睁看沈南风越行越远,最终走上了一条和自己看似相同,又完全不同的路。
而今天寒地冻,唐笑之甫一思及巴蜀刀剑相交的一瞬,江畔以命为搏的一刻,仍觉手掌指骨滚烫如灼,无一处可安放心下中怒火与伤情。
“道长,藏了这么久,太累了。”他将真心尽付,又看那人步步紧逼,逼自己与他,生死相搏。
这岂不是世间最残忍又最无情的决绝?
每每想起,他时常恍惚,这位道长,对于自己到底有没有半分真心?若说无,小阁楼里春风荡漾,每每相逢,眼中一点残痛;可若说有,世人对于所爱之人,又何来这份“忍心”?忍心到几乎逼自己亲手杀了他,稍有不慎,便是前世今生。
沈南风身子颤得极为厉害,带着地上的雪,皆抖如乱云。忽而一个滚烫的怀抱把他圈到怀里去,顿时觉得周身如直火炭,烧得情绪都蜷缩弯曲。
不……不是他太烫了,沈南风模模糊糊地想,是自己太凉太冰了。
圈着他后背的双臂,带着无数的情绪,用惊人的力量把他环得越来越紧,直至听见关节抓紧的声音。
两个人的影子终于变成了一个。
天地苍茫,有风起,雪花飞上青天凌云,倏忽如梦。
漫天雪白中,两人一马缓缓前行。
沈南风独身坐在马上,看唐笑之拎着缰绳,在雪地里一步一步,走得极慢。
不知何处而来的风吹落云边的雪,轻飘难定。
沈南风看着那片雪,竟愣了一愣。
何处可消解,何处可寄托,何处可一往无回?
只怕关山难越,心字难解。
又或可问:我身何往?我身何付?我身,何寄?
唐笑之忽地回头,在消停的风雪里,灼灼凝看着那位道长。沈南风却似没有注意到,目光一动不动,只出神停留在雪片上。
他心中微叹,看沈南风一身黑色道袍,在漫天风雪里,如绘在生宣上一抹淡墨,笔下稍一用力,这人便化了、淡了,再也不见了。
心头一凉,竟是被自己想法惊了一惊,唐笑之猛地折回身,静静看了沈南风许久,直到他不得不垂下眼,又不得不抬起头,不得不相对而望。
如银光乍泄的声音流丽清澈,不知掀动过多少少女春闺一梦,可如今那声音流淌在秦川雪地里,锵然出一身萧涩,“天南地北双飞客……”
他说,天南地北双飞客。
曾经唐笑之在河灯边、在青楼里、在无边春梦中,从未想过何为相思、何为孤寒,何为求而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