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长,叶知秋,当真值得你追随至此?”
说着不由一叹,如若他自己处于叶知秋的位置,一个偌大帝王州,三教九流之人,桀骜难驯之心,维护这么大一方江湖,管束这些江湖客,他无法做得更好,更无法成全仁义二字。
沈南风静静站着,等唐笑之住口好一会儿,才缓缓道:“我自八岁上山,从未看过江湖,那时候觉得,天下不过手中书。而下山后,才恍然觉得,江湖皆碎。吾非侠,但求一法,以范天下。”
他倦倦地看同样倦倦的唐笑之,双手在袖底紧攥成拳,“我自然知道,你们所想要的仁义,求全求圆满,求仁义求磊落,求一人之义,而后不明法度,自成一系,江湖之道,由此而乱。”
唐笑之把玩着手里的扇子,那扇子精巧繁复,不知沾染了多少人的生死。
沈南风尚垂着头,黑袍下微露的衣袖如锤捣了千遍的月光,旧得发寒。
他整个人也是旧的,安静的,只有肩头两块傲立的骨头,像在雪里不折的松竹。
这一方肩,从一开始就是瘦的,寡淡的,可也是这一方肩,上面背负了一个关于执与信的梦。
唐笑之怅怅的,不知为何想起了唐家。
唐家,唐门,正是因为庞大,所以更无法自由,更要以无数的法度去塑造一个百年世家的模样出来,去活成一个江湖眼中的名门正派,一个不会堕落的望族。
所以父亲忧不得抒,母亲郁郁而终,而现在,却有人对他说,愿以一人之法,规范整个江湖。
曾经唐二对他说,如果你觉得唐家的墙太高了,如果你觉得压抑难平了,那你就爬到墙上去看,爬到山顶去看——从上面看,你会发现,原来平日里那么高那么难以企及的屋顶,也不过小小的一方瓦而已。
如果这儿的规矩太多,那么——就走出去。
可是唐青枫,当真走出去了吗,而自己,又当真走出去了吗?
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在逃,所逃的,大概不是因为一个家族的规矩,而是天地间不自由,无以生。
“以一人之法,定夺天下,这就是你们要的江湖?”
沈南风摇摇头,又点点头,语气寡淡,“借叶盟主一句话,但求江湖,唯有雷厉风行之法,而无七尺乱世之兵。”
两两相望,两两天涯。
唐笑之想,他从唐家的大院里往外看的那个江湖,从来都是——自由。那是一整个天地可以欢愉,一整个红尘可以恣意,有人心如海,亦有侠者纵傲。
那才是他所探寻而不得的东西。
人在江湖,命如风沙,来去无凭,生死有命。
以风为友,以沙为朋,以天为盖,以地为席。
更有每个人的命运与性命,有每个人的意气和自傲。
唐笑之眉头一挑,俊秀的眼里,如春冰初碎,一相望就胜却人间无数。可那贵气逼人的笑容里掩饰不住一腔锐利的傲然,“江湖——因有自由,而成其浩荡;因有仁义,而成其肝胆;因有侠气,而成其磊落。此心安处,江湖犹在。”
沈南风伶仃站在风雪中,眼光平和,两人相对片刻,不知想起什么过往。
梦里有余香,而尘世里,未尝有光。
沈南风微微欠身一礼,于漫天风雪里,扭头就走。唐笑之眨眨眼,似是被雪迷了眼睛,那双黑石般的瞳孔,愈发灼灼逼人。
“我的母亲,姓雷。”薄利的唇边挑出一个习惯性的微笑,看眼前的背影一僵,“所以我信你,便是真的信你。”
雷家的霹雳弹,他从小就熟悉到无法再熟悉,那天巴蜀花树下,碧玉笛里,分明就是流落在帝王州的,叫做“谁家玉笛暗飞声”的弹药。
唐笑之缓缓张开手,透过指缝,看见黑色道袍隐隐摇动。目光透过衣服,穿过沈南风的身体,不知落在何处。
“所以啊,道长,我很明白,背负着无数人命前行,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你骗不了我。”
大雪簌簌而落,转瞬淹没了地上的脚印。
江湖独白,我自独黑,亦或是,江湖皆墨,我自独白?
我知南风意,南风可否,知我意?
大风呼呼从耳边刮过,飞雪与长风,冰山与老梅,他们两人的影子落在白茫茫大地里,如浮生倥偬、春秋淹忽。相对总无言。
沈南风仰首,雪光落在脸上,是一个清而远的迷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