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青山上,翻遍藏经阁,却始终看不见自己。无喜无悲无忧,在二十个年头里,活得暮气沉沉,心事不知。
初下山,他见到了叶知秋,于是终有所求,有所探寻;可甫入巴蜀,就在满山春色里,遇见了唐笑之,于是……心有所执。
唐笑之……相对于自己,实在是太鲜明的一个人物,看得见分明的喜悦与悲伤,愤怒与忧伤,也看得见他行事恣意潇洒,从无拘束。
沈南风模模糊糊地想,如若下山遇见的第一个人,是那巴蜀笙歌,贵门书香中成长起来的唐笑之,是不是就没有之后的生死盘桓,血雨腥风,求而不得?
想到这儿,心头一惊,手猛地握紧。在他心中,究竟何时把唐笑之,把所欲所求所爱,放在了与自己执着所求的“道”齐平的位置?
唐笑之轻轻“唔”了一声,将那忽然握紧的手捞起,咬了一口,锋利牙齿咬着柔软指腹,慢慢用些力气,有了点儿危险的意思。
被火温暖得连神思都有些恍惚,沈南风的目光都变得软乎,看唐笑之笑了起来,道:“道长,这样很好。一直这样,也很好。”
相逢时,有美酒如歌,美眷如花,酒楼中笙歌正浓……再相见时,巴蜀边风雨如刀,竹叶青烈如火烧,连呼吸都是变得滚烫。
回想起他们的相逢相见,无一次不是激烈浓重的,或行于花前月下,或带着江湖悲歌,或背负刀光剑影。
而浓烈过后,这破旧的废弃屋子内,唐笑之和他说,这样,也很好。
这样遗忘肩上重担,这样平静安逸清淡,也是很好的。
沈南风微微笑了起来,闪烁火光中,带着极清醒的意味。
唐笑之是谁?是巴蜀有名的浪荡公子。
他和美酒、膏粱、如花美眷总联系在一起,会追逐一切欢愉和美好,贪看人间一切景致。
可这样一位荒唐惯了的人,居然在这破废木屋中,对他说,这样也很好?
鲜衣怒马的江湖子弟,纵横天下八荒,又哪里能真正明白粗茶淡饭,风停云止的寡淡究竟是什么滋味?
他静默片刻,秀目微眯,看火光边的唐笑之,于沉静中又是另一番温雅姿态。
那的确是他不止一次在梦中相见的面孔,只是梦太远,更时而夹杂比现实更酷烈的血光,于是梦也非美梦,浮浮沉沉中,不过一次次提醒他风雨飘零此身难寄。
而如今,他们站在风雪之外,这一方小小的破屋中,带着与外界格格不入的温暖,比梦更像一个梦。
可他在风雪里的回答,不就是为了这一刻么?不就是为了……在困苦难熬的前行中,追寻一抹星光?
唐笑之握着他的手,翻来覆去地看,离眼睛太近,以至于沈南风能够清楚感觉到掌心有睫毛扑扇而过的柔软。
带着相思眷念万分缠绵,把手指缱绻出一片惆怅。
“道长……我是真的……很喜欢你啊。”很简单很温柔的一句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却充满了寂寞的味道。唐笑之侧头去看沈南风,见真武黑色的、柔软的长发安静铺满了肩背,平时的棱角与凌厉一点点软化,连沉默都带着寸寸的柔和。
沈南风……本就不应该是那样萧寒、那样冰凉、那样凌厉得一往无回的人。
巴蜀雨中,他一笑如浅风卷云,虽挂角而来,转瞬即逝,到底有迹可循;青山月下,他白色柔软的衣襟,突兀在无边黑夜里……
熟料后来刀戟相交,血光里步步行来,那浩荡云烟中温养出的沉静萧然,终于变成了修罗场上的杀伐狠辣。
唐笑之看得心头一软,从背后揽住他的腰,轻轻咬了一口他的耳朵,听得他有些不满地叹息一声,才低声问道:“道长,对我可有半分真心?”
那是明明白白地问他:沈南风,喜不喜欢唐笑之?
沈南风眼光微微一闪。他自真武山上来,本以为可以来去无凭,毫无牵挂。
既然无挂无碍,一生尽付,又有何妨?
可唐笑之将他一切心防全部打碎揉烂,最后拼出了情愫出来。
然而仅仅一份潜藏心底的情,如何能让他停下来?
唐笑之不待他回答,凑近,定定看着他的眼睛,又绵绵地问:“道长,分别日久,可曾想念过我?”
沈南风手指如受惊的鹤,振翅欲飞,又被牢牢握住。他闭了闭眼,黯然片刻,满头黑发无力垂落,滞涩道:“不……”唐笑之听得一个不字,眼神暗了一暗,唇边划过一丝淡淡笑意。却听沈南风又道:“不敢……想。”这短短三字几乎耗尽他所有力气,原本毫无畏惧的姿态里,生出虚弱的柔软与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