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真是应了那句,心字成灰。
想到这儿,又觉得其情可叹,连一直看不顺眼的笑都觉得顺眼了些。
想了想,唐笑之抱起双臂,不经意道:“唐家曾向神刀学过训鹰的法子,更在传讯飞鸟的足部安下机关,即便鸟被射杀,也无人能解得其中关窍。你若是想要写信,倒是无妨。”
船在河面上摇摇晃晃,无垠波光洒了万里,苏红袖轻轻拂去袖上见不到的飞尘,渐渐收了笑,“罢了,他既不知我还活着,我也未必能活着回去,又何必叫他空欢喜一场?”
唐笑之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从上船以来,见到的这些人,从来把生死看得轻而又轻。总能轻易从嘴中说出自己的生死,也总能轻易地放弃自己性命。
唐云师兄是,苏红袖是,沈南风……也是。
他有些惆怅地回过头去,撑着船沿,月光从他脊背上流下来,白得发亮。
水声滔滔,一时心思都有些飘摇。
船上两人,一位白衣似雪,温润如玉,一位锦衣华彩,俊秀雍容。
两岸却长风如叹,林草黑沉,鸟雀偶惊而起,迎月晾翅。
谁唱天下寒。
笛声袅袅而起。
唐笑之眼中光华流转,似在回忆,又似在沉思。大多数时候,他的笑只算得上习惯,可如今那双眼睛里,真真切切带着些缱绻难言的柔情百结。
不知谁的声音破空而来,“苏公子,原来是你,我们个个还以为又是青龙会的那位贼人来了。您还是行行好,别吹了。”
苏红袖忍不住卷了卷嘴角,将笛子收回袖中,微微欠了欠身,衣袖翻飞,行云流水。
唐笑之皱了皱眉,眼底有寒气慢慢裹上来。
他在月光里站得笔直,像被无数风烟浸润过的巴蜀青葱绿竹。
那句话,在不经意间,刺入要害,让他眼底的情绪都寡淡了。
他仰了仰头,一时半会,千头万绪。
有什么东西,被他漏下,但总捉不住。
究竟是什么……
身份暴露赴死的唐云师兄、陆路运走的箭器;看似一路为难,实则步步护送的沈南风,一切似乎清楚分明,却又有什么让他抓不住摸不透……
苏红袖见他忽而清定下来的模样,摇了摇头,“你既然不带他回来,就该明白……”
唐笑之凝视江面破碎的月影,截口道:“我若带他回来,他必要后悔;而我不带他回来,如今也后悔。思来想去,如何也不忍心叫他后悔。”那声音如滚珠落玉般,一粒一粒,清楚分明洒落在江面上,却无端让人觉得寂寞。
苏红袖后退几步,闲闲倚靠在窗下。
白色的衣袍在黑夜里,卷如飞云。
带着点儿水汽的温和声音从夜里慢慢升起,“那你,也该明白,他的身份永远无法明言。”
声音并不大,却刺得唐笑之头一痛。他霍然回首,时常含情的眉目中有冰霜初绽。“就为了布局者的些微颜面,而要他去背负一世冤孽?”
苏红袖从外拉开窗户,拎了壶桌上的酒,抛给唐笑之。
酒罐是水灵灵娇滴滴容光阔影的一涵梅子青。
飞舞的纱帐,如烟似雾,隔光照影,是上好的软云罗。
人人都说,唐家世代高华富贵,非亲眼所见,又岂能明白百年世家底蕴?
人人也说,江湖黑白分明,可非亲身经历,又岂能看清其中善恶难断?
他一把揭开罐口,仰颈长饮。
苏红袖的声音,就像断不开的水,一点一点在黑夜里,浸得他浑身发凉。
“那并不是为了我或者我们。四盟八荒,每个江湖弟子,每个四盟中人,或多或少总是被一腔侠义支撑前行的。而既被视作不能倒塌的四盟,又如何能告诉天下人,这其中步步血海,无辜人命,早已被算计在内?”
当四盟代表了天下侠道,它在那些江湖弟子的漫漫求索中,如明灯数盏,引领向前。
人们赋予了它象征的内涵,到头来看,它所代表的东西太大太沉,以至于不仅无法改变,还要去维护那一份“格”。
现在,又要如何告诉所有卷入局内的人:沈南风不过是帝王州一粒棋子,所谋皆由四盟而出;整个唐家船队,也不过是引青龙会上钩的饵;因为所谋者大,于是可以袖手无辜惨死,可以把人命都置之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