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二十年来最没用的时候啊。
哪怕一直藏在心底,可他知道,心底的伤口从来没有愈合,被藏在黑暗里太久,就如同人身体上的刀伤,化了脓,结不了痂,每到夜里就痛得让人发抖。
景德元年的燕云,野草长得极为茂密。秦川的雪,亮得让人心惊。
数百辽人冲扰边境,在夜里惊起血色虹光。
再后来,一道危险又漂亮的紫色机芒,亮幽幽如美人瞳魄,撕碎一地血肉。
唐笑之终于还是走进了秦川,那儿风雪大得很,和那天一模一样。
他跪倒在一地血水尸体中,睁着眼睛一动不动,看雪花密密匝匝将红彤彤血水都覆盖掉。
心事被拽出来,放在寒风里,任雪浸风割,接受最残忍的酷刑。
荒凉一片的雪原上,最难长出新的草芽。
他什么也想不了,什么也做不了。
而寨中那位姑娘,始终无法忘记雪原中抬着高高头颅,骄傲又美丽的傀儡娃娃,头发白得像说不尽的忧伤。
她回头的一刻,分明看见那具没有生命的傀儡,眼角坠下一滴红泪。
五月初一,邢州地动不止,民屋坍塌,良田翻覆。
这是今年以来,第几次地动了?
歌舞升平的龙霄殿上,富丽堂皇的汴京河畔,一时间流言纷纷,人心不稳。
那些流言长了小小的翅膀,飞尽重重轻纱帘中。
那纱是上好的软烟罗,轻得像云,凉得像雾,几层几层卷起,用珠帘细细挂着玲珑的结。
细密的纱帘,被浓重药味熏得透不过气来。
一只瘦得令人心惊的手,将纱帘轻轻拂开。
门外,繁花将尽,苦夏,快要来了。
中原的春夏秋冬,一向比边关更浓烈。
卷着金边的白袖中,玉般的手指有节奏地敲击了数下青瓷碗。依旧是清澈玲珑,却令人不敢仰头一看的声音。
“沈南风,辽人声言修筑旧城,边关早已不稳,更有兵马卒然过界,战事未起,世事已乱,你果真能放得下?”
枯瘦的道士打开窗户,微微眯起眼睛,看了看北边。
眼前是楼台水榭,鸟雀啁啾,可他知道北边,一定是万千云气呼啸成海,刀光剑影飞舞成潮。
不知为何,他弯了弯身子,像承受不住过去的记忆一般,声音轻而稳,静静落在地上,“不是放下,而是……忘了。”
敲击在青瓷上的手指猛地一顿,发出一声清脆响音。手的主人,却低低笑了出来。
沈南风跨出门的时候,背后那双眼睛意味颇长地亮了起来,悠悠问道:“你如今这幅模样,能走到哪里去?”
道士的脚步顿了顿,头也不回,“走不到,也不过死而已。”
六月初二,雁门脚下,青色狼烟翻滚飘摇上天。
这一个月以来,辽人声言修筑旧城,可骑兵奔袭,数次与边军发声摩擦。
唐笑之晚上睡得很不好,看屋外的月亮亮洒洒的,就揉了揉脸,随手用桌上白色长带将头发系起,拎了一壶酒,往河边走。
那白色的,洗得发旧的长带上,还缀着一枚小小的太极。
卖茶酒的老人正守着摊子睡觉。这儿因为靠着官道,所以常有往来行人,因而晚上也并不收摊,时不时能见着赶夜路的客人。
风呼呼刮得他头发都要打结,灯笼噼啪就落在地上。老人勉强睁开眼睛,睡意浓重的时候也懒得去拿。
在梦乡卷上来的前一刻,倒是看见一个黑色的身影,慢吞吞,一步一顿地去捡起了那盏灯笼。
唐笑之喝了几壶酒以后,睡意终于爬了上来。
他脚步很稳,眼神却有些发起迷来。
走到木屋的时候,手停在门上。
被动过的草标,被解开的机关。
下一刻,扇子就呼呼卷着飞进了屋。
紫色的光芒划破黑夜,在屋中闪过长长的亮光。
亮光腾起的一刻,照亮了屋中另一双清澈剔透的眼睛。
那是一双,哪怕经历无数血火和生死,也清辉如旧的眼睛。
五雷轰顶般,唐笑之心魂都荡了一荡。
藏在怀里很久的那张信纸,被他的汗在一瞬间打湿。
时间在一刹那静止,他贪看那双梦里来的眼睛,扇子呼啸着滑到沈南风脸侧的时候,唐笑之才暴起闪身,一把捞回了即将咬人的武器。
伴着几缕被削下的头发,沈南风眼睛动了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