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每年都会下雪,只是明年的雪,跟今年又不同了。」真田的话语在室内回荡,宛如乍起的朔风,挟冰带雪落了他一身,细细绵绵,没个重量。
「希望京都每一年的雪,皆是这般雪白。」
「我也希望如此。」惯常的浮泛浅笑过後,才是话题的重点,「看到你,我真替莫召奴惋惜。」见多了眼前人正经八百的伪装,真田忍不住玩性大起,不损他一损,未免太亏欠自己了。
「咳咳,我是良峰贞义。」不自然的咳嗽,是惺惺相惜的同盟好友间,严正而亲昵的提醒。受人捉弄却不还以颜色,只怕给华丽的智者看扁了。良峰面不改色,思路一转,计上心来,「而且,我对漂亮的男人,早就没了兴趣。」
「喔?」饶富兴味的一睨,真田豁然起身,展开摺扇,看似信步漫走实则计划缜密地行至良峰面前,「这是你的真心话?」
「不过──」
良峰贞义抓准时机,趁真田松懈的瞬间冷不防一推,真田虽是毫无防备,可还不至於整个人往後栽倒,仅是重心不稳晃了晃,良峰贞义再度按住他的肩,又一使力,强大的手劲迫使真田被仰面压倒在地。
「我倒是很擅於对付漂亮的男人。」
刹时的错愕令真田不由得产生一瞬的茫然,可下一秒便恢复原先那看不透的精明与冷然,对上良峰贞义狡黠的笑,他倏然明了其意,婉转一笑,两手不甘示弱地勾住良峰的颈子,眼瞪著眼,颇有同台较劲的意味。
「不好啦~太太太太政大人!太、太宰大人!┅┅有幽灵!那个、那个叛国贼┅┅那个莫召奴的鬼魂┅┅」仓皇的侍卫跌跌撞撞冲了进来,宛如好不容易攀上浮木的溺水者,不等房内应答便迅速拉开纸门,轰然入眼的旖旎色彩把他吓得半死,却也好奇得半死。美丽的太宰以撩人的姿态被威武的太政压在身下,谁不想知道发生什麽事?一时间,可怜的小侍卫真不知是回避(逃跑)的好,还是强自镇定(假装没看见)执行通报之责?
「我是服部中将。同一件事别让我说第三遍。」新任神风营总帅随後出现在门前,「这里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是。」小侍卫如获大赦,拔腿狂奔,一会就没了踪影。
突来变故令良峰和真田两人俱是一呆,竟都没人想到起身这回事,或者说,他们都没想到服部居然敢就这麽以莫召奴的模样,大剌剌地进出军机要地,乍见故人容貌,各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良峰太政和真田太宰的兴趣真特别。我真没想到┅┅你们是一块的。」服部以绢扇遮掩不怀好意的笑,令急忙坐起试图湮灭证据的两人脸色微变。
唯一能确定的是,往後和平的日子里,不会有人无聊了。
*
莫召奴立於船首甲板上,倚著栏杆,遥望无边的海上。眼波流转,他的视线回到海面,稳定规律的波浪之下的海底,一个极目远眺也望不清的世界,宛如一种象徵,彷佛深沉而巨大的转变。且这转变的开端,潜藏於久远以前。当其时,它仍是一道尚未赋形、无法推估的隐流,与无数的可能性并存。随时间过去,最初机率均等的其他可能,纷纷消逝,只留下唯一的一个。称之为命运,或是神的旨意?它竟压倒了其他的可能,吸收一路的阻力与助力,无可逆反地凝聚成行,自暗流而浮上地表,挟事件以俱下,泱泱滔滔,遂成唯一的定论。
可这定论不全然是安稳无忧,它一如曾经存在的其他可能,未知难测、变换不断,人屡屡试图截住其中一段,寻找一种解释,似乎这样就能使它变得能够掌握。其实,无论是否被看见、被理解,它一直都是变化著的,没有一刻停止过。
置身变动之内的变动中的人,还有什麽能够掌握呢?
或许,正因如此,他才会奢求於变动中求不变,这种不自量力的愿望吧。
「召奴,你怎麽还在甲板吹风!」神无月快步走近,「你的伤需要休养,已经离岸很久了,还不快进去休息。」
「无妨。落日故乡离东瀛本土只有半天的航程,难得大家一起出海,不好好看看岂不可惜?」召奴笑了,像一江明媚的春水,「站著不动跟躺著不动,都是一样。」
「那你要不要吃水果?良峰贞义在船舱备有一篮柑橘,我剥一点给你吃好了?」
如果,在时刻变动的世界中,能有一个坚定不变的信念,坦率信赖的人,那真是件很幸运的事。就像月的阴晴圆缺,是来自天边水云的飘流和风雨的变化,月亮本身始终存在於天之一方,忠实地升起,忠实地落下,忠实地等待著他,一如守著他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