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曜!”小姑娘条件反射般娇嗔一句,却是神奇地放松下来。她略一迟疑,轻轻倚着大狗坐下,“去我那里玩儿一会儿吧,放心,我不会忘记分一部分心神留意周遭环境。”
这种程度的痛楚相比埃里克从前四处流浪时不时遭受的那些近乎致命的创伤实在算不了什么,但出于某种不可言述的掌控欲,他默许了女童的提议。于是下一刻,灼烧般的疼痛远去了,而他受邀进入一片奇特的天地。按小姑娘的理论,这应当是她的梦境。
那是一片异常柔和的天地,几乎找不到一处冷硬的棱角,埃里克目光所及,尽是一种明亮的浅金色。然而这片天地又如此荒芜——一除了一面面形态各异的镜子草草拼接出支离的边界,入眼竟只有女童含笑的面庞。那面庞也镀着一层浅浅的金色光晕,像是末世降临前,晴朗秋光的投影。埃里克张了张嘴,无奈地发现自己在此处的投射仍是黄犬的模样。
“你可是第一个被我邀请进入这里的伙伴。”小姑娘的话总让人忍不住心头发软,她见大狗一脸复杂地盯着那些镜子,歪着脑袋想了想,忽然露出一抹神秘的笑容,“阿曜,你想不想提前看看我们的基地?”显然,小姑娘还没放弃把大狗接进基地常伴身边的打算。
黄犬没什么表示。对小姑娘来说,这就代表同意了。于是一面朴素的落地镜凭空出现在埃里克眼前,比小姑娘略高,但仍需他低头细看。小姑娘闭着眼睛回忆了一会儿,晶莹剔透的镜面上就开始显出影影绰绰的人像来。
埃里克很早就领教过那些在荒野行走的人类令人瞠目结舌的底线,却是第一次将末世人类的生活看了个真真切切,也是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小姑娘偶尔提起的“神女”身份意味着怎样的荣光及责任。那荣光太刺眼,而责任又太过沉重,容易窒息一颗稚嫩的心灵。
“一切拥戴、护卫我的生灵都应获得恩典。”小姑娘又摆出那种浮夸的悲悯,凑趣地跟镜中的自己一同念诵那些荒唐的语句,同时刻意向大狗投去意味深长的眼光;可惜埃里克看着小姑娘娴熟的转变一点儿也不开心。他有许多话想对她说,可困于这该死的黄犬形态,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好耷拉了耳朵,委屈地呜咽了两声。
到底是时常一起玩耍的伙伴,小姑娘看着大狗无精打采的模样,灵光一闪,很快读懂了埃里克的委屈。她对自己“梦境”的控制显然比埃里克高妙得多——也就是一闭眼的功夫,小姑娘又自得地笑了起来:“好啦,阿曜,你想说什么?”
变回青年人模样的埃里克身高就与最高大的那些镜子相差仿佛了。他紧抿着嘴唇,挑了一面人影稀疏些的镜子快步上前——虽然这才是他第一回被小姑娘邀请入梦为客,但在此之前,小姑娘可没少仗着自己的得天独厚的禀赋偷溜进他“梦”里要玩耍;不论如何,类似说话和走路这类小事他总算不再生疏了。
镜中景象多是生活艰难的普通人们令人头皮发麻的狂热或绝望哭诉,间或闪过零零碎碎的小片园地,具体大小和边界形状都取决于基地建设起来之前,此地的水土条件;园地里种着些末世以来公认经济实惠的植物,还有几片密密麻麻圈养了大群的牲畜禽类——比埃里克才来这个世界时那种全然混乱无序的状态要好得多,但看得出来绝大部分物资仍不算宽裕。
“除了这些呢,镜子?你完成基地的任务以后做什么?”埃里克只坚持了一小会儿,就不得不垂下目光——镜中如沙丁鱼罐头般密密麻麻攒动的人头以及四面八方过分迅速的变换让他无法抑制地感到晕眩。青年人尽量将语气调整得轻松而充满兴致,就像一只单纯对人类生活感到好奇的聪明犬类,下唇不自觉拉直的线条却没有丝毫放松。
“就……让阿姨帮忙换上好看的衣服,待在基地最靠近地面的地方,听其他人说话之类的吧。”小姑娘想了半天才犹犹豫豫地回答。显然,她将培育那些生物当做基地分配的任务,却将倾听祈祷,被崇拜、被赞美或是被咒骂都视作寻常。
但别的孩子,即使是不幸被这可怖的世界夺走至亲,吞噬了大部分天真与美德的那一部分,也不会像她一样,仿佛当真只是一尊漠然的神像。埃里克忽然了解从前蜜萝带他流浪卖艺时宠辱不惊的心境是从何而来了。这实在是种令人敬佩的特质,与她天赐的异禀及其公平施与每位信徒,广博的温柔慈悲相结合,的确无限接近整个人类族群深陷绝境时对救世主的大部分臆想——不枉拥有顽强意志与卓识远见的那一小撮顶尖旧人类们苦心孤诣的谋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