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些激进的学生,乃至于一些青年教师,隐隐带给明台一丝陷阱的意味。
这些日子不是没有人和明台接触过,一个新来的年轻的教师,有过留法的经历,怎么看,都应该是发展的对象。
明台总是装作一副畏畏缩缩怕事的样子,心里对他们根本性地不屑。他做了多年的特工,见过兄弟在黑暗里的摸索,亲眼见着搭档,好友,恩师的死去,险些连家人也葬送进去了。在延安那几年,做的也是黑暗之中行走的事情,也亲手送过战友上死路。
沾了那么多的血,人啊,总要明白点事情。
这些孩子,和以前的他一样,都太过天真。
天真得以为,几句理想主义,就能拯救一切。
一来二去,也就没有人撺掇明台加入什么读书会,做什么指导老师了。
这所中学,并不像重庆那所,贵小姐多,钢琴是必修课。这儿,钢琴只是一门兴趣课。明台教教那些愿意学的学生,木兰没有选,说是先生会到家里来,她就不在学校学了。
“木兰同学最近有没有好好弹琴?”明台到了方家,见木兰只是呆呆地坐在沙发上,“还是今日不想弹琴?”
明台从来不强迫木兰弹琴,愿意弹,就弹,不愿意,就听他弹。不愿意听,那就说说话,说说以前的事情。有时候,明台还给她画过几笔油画。
木兰抬起头看他,明台才发现她的眼睛肿得不像样,“可是和家里人闹别扭了?”
“先生会和家里人闹别扭吗?”
“你是说我太太么?”明台温柔地笑了,“夫妻,总有拌嘴的时候。”
“先生坐吧,”程小云亲自来泡茶,让佣人都躲开,“木兰不懂事,先生多费心。”
“小妈,我要和先生回房间说话。”
明台一进木兰的房间,见到的就是明诚的那副油画。
果然就是他阿诚哥一贯的风格和调调,明诚画人物,总是一分一毫,细节毕现,一眉一眼,全是感情。
以前明楼总嫌他的画小家气,画什么人都软绵绵的。后来明诚画了一副凶神恶煞气壮山河的明楼,明楼就闭嘴了。
“我哥哥的画,是那个比小哥还有小一点的哥哥。”木兰坐下,拉了张椅子给明台,“您说,疼一个人,是不是就会想把自己最喜欢的东西都给她?”
“你是想问我爱情?”明台笑了,“还是亲情?”
“这两个,有什么区别吗?爱情到了最后,不是亲情么?”
明台看着这个不到十六岁的女孩子,干净得像一张白纸,纤尘不染,“我爱我的孩子,就像一只鸟儿,恨不得把自己的羽毛都一根根地拔下来,给他织成温暖的巢。”
“我爱我的太太,就像一棵双生连根的树,彼此相依,彼此扶持,我身边是她,她身边是我,无可替代。”
木兰显然没有想到明台会是这样的答案。
“你还小,不明白什么是爱情。”明台摸了摸她的小辫子,“可是无论是亲情还是爱情,都是在乎你的人。”
“您和您的亲人,闹过别扭吗?”
“我说过,夫妻之间,哪有不拌嘴的。”
“我说的是别的亲人,您的父母,兄弟姐妹。”
从木兰房间的窗子看出去,是宅子背后的小花园。春天里,开了一地的花。
以前明公馆的花园里,也会开满花。
“我对父母没有印象了,我的姐姐带大了我,我有哥哥,两个哥哥,我是最小的,像你。”明台看着木兰,话语里全是回忆的淡淡的陈旧的味道,“他们对我,百般地宠爱,可是我总是不知道满足,想要更多的东西,他们让着我,我觉得不够,他们把自己最喜欢的东西都给我,可是我不喜欢。”
“后来啊,哥哥姐姐,都不在了,我自己一个人,午夜梦回的时候,我才知道,什么叫做悔不当初。”
“先生是做了对家人很不好的事情么?”
“或许是吧,可是你知道我后悔什么么——他们把自己最喜欢的东西都给了我,我却从来没有给过我自己最喜欢的东西给他们,一点儿也没有。”
那日木兰没有再继续追问明台别的东西,只是说,让先生弹弹琴。
明台弹了。巴黎的小调,塞纳河畔街头卖艺的艺人的曲子,学校里学生们告白时候填的曲子,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