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问一言不发,点了烛火放在床头,将一排长短粗细不一的银针一根根、细细浸过烈酒。
一时间,屋中静得只剩两人呼吸和烛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江岁白呼哧呼哧喘着气,觉得自己似乎惹恼了师父,试图补救:“师父不必太过担心,过几天发作了,我埋到雪里,你挖我出来不就好了。”
“你冻死了我怎么办?!”沈问凝眉低吼,手一抖,一枚银针落在地上。
他弯腰拾起,重新洗净,神色恢复若常,仿佛刚才迸发的怒火未曾存在:“上衣脱了,躺平,闭嘴。”
江岁白讪讪照做,相处日久,他还从没见过沈问真的生气。
——但是这次好像是真的。
于是他骨碌碌转动着眼珠,试图从沈问的神色里瞅出他的火气究竟有多大,如何化解,免受即将到来的皮肉之苦。
——然而沈问脸上,瞧不出半点熔岩喷涌的焦灼感,反倒是烛光的映衬,令他显得更为温和俊逸。
这样凑近了仔细一看,江岁白又发现了些新乐趣。
师父右眼角下其实有颗偏向鬓侧的小痣,平日里掩在垂坠的额发下,看不分明。此时为细查银针,他将额发敛于耳后,便一清二楚。
这样的痣,若是长在别人脸上,往往平添独特风情。话本里的狐妖狸仙,也爱加这么几笔惹人遐想。但在沈问脸上,却像一滴女儿红,融进风平浪静的海,翻不起半丝波澜。在恭良端方中,藏着些精雕细琢的雅致。
他嘴角还有细小的笑纹,稍微显老。但江岁白一想到他笑时的模样,便不知不觉靠幻想将这笑纹移到自己脸上,觉得极有韵味,打定了以后也要多笑。
江岁白盯着看了半天,化解沈问怒气的法子没想出,却想出了一个完全不相干的观点——
大概是相由心生,无论沈问长成什么样,最后都是一样好看。
但因为想的太入神,沈问第一针下去的时候,他毫无防备,“嗷——”一声惨叫,沈问手下的胸腹即刻紧绷起来。
少年身板虽单薄,在长年累月的磨砺下,却已练出暗蕴力量的肌群,猝不及防的疼痛后,颤动着鼓起贴上沈问的手掌。
“平日里真气舒缓,运功和畅无虞。”沈问捻着针,慢慢深入皮下,开口道,“真气将竭,猛力催动,狂如野马,横突直撞,血脉奔涌,勾动内火。”
“内火愈盛,冰冻需时愈多,若任你不知收敛,故态复萌。下次为师破冰,只能得一具冻坏的腐肉。”
沈问的语气很平淡,陈述的内容却精细真实。江岁白被禁了言,便不敢再开口,慢慢放松了肌肉。可到底体内真气已然不稳,沈问每深入一针,便是难熬的剧痛,他忍得住不叫,却忍不住疼得肌束颤动,冷汗津津。
沈问看他这个样子,总是不忍心,却又不能停,针扎了泰半,最后一点火气也没了,叹了口气,开口:“你师门教的穴位应当记得很熟吧。”
江岁白眨眨眼。
“刚才为师下针的顺序,可还清楚?”
江岁白瞪着大眼。
“罢了,为师给你念几遍,你慢慢去记,好分散些注意力。”
江岁白开心地眨了很多下眼。
“上起天突,而至云门,穿行神藏,灵墟玉堂,鸠尾……”
☆、第五章 幸为师为友,终吾平生
饱食惹人发困,又奔行了好几日。昏黄的烛光下,江岁白盯着沈问那本“天书”,肩颈渐渐塌下,终于不堪困意,伏在书案上沉入深梦。
烛火快燃尽了,火苗倏忽摇摆几下,渐渐微弱。柔和的月光透了窗,合着灯烛那一点幽微的明亮,铺洒在江岁白身上。
不知是谁更温和些,唤起了他模糊的意识,江岁白动动脑袋,眼皮半抬,看见幽光中,伞边一道杏黄色的身影。
“……傻徒弟,师父教的都忘了。”
“上起天突,而至云门……”杏色的人影慢慢走近,温柔的男声极缥缈地响在他耳畔。那人停在书桌对侧,伸出手,却被江岁白周身什么东西阻隔,终未能触及他的发丝。
他脸上似乎泛起微微的苦笑,“只能走到这儿了……”
烛光又摇曳几下,彻底熄了。
江岁白合上眼皮,月洒清辉,投窗牗图案于伞面,室中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