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班级里成绩最好的,但却是成绩好的人里心思最不活络的——至少是对于周泽楷的心思最不活络的。成绩最好的两个女生对周泽楷的那点小小心思连我都看得出来,何况是老奸巨猾的班主任。
原本我们教室的六排座位是各自分开、各自独立的,但恰巧第二学期的第一天,九年级的一位语文高级教师借我们班录了节作文公开课,为了讨论方便我们便把座位两排两排地拼了起来,后来倒也再没想起恢复。周泽楷从那之后便成了我的同桌。后来三年半也没再变过。
他搬到我身边的第一天,我才第一次注意到他写的字。黑色的水笔墨水饱满,他的字是那种小学老师最喜欢的方正浑圆,“周泽楷”三个字,写得端端正正,比我还工整。这倒有些出乎我意料之外,我还以为他的字会和我爷爷一样,是“漂亮男人”一贯的飘逸潇洒。
我看他从包里掏出了一本厚书塞进台板里,那本书不是我们的教材。
那种来自语文年级第一的优等生的骄矜又让我忍不住开了口,我问他:“你这是本什么书?”
这是我能记起的、我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他微微一愣,然后快速垂下了眼睑,脸微微红了。他从台板里重新抽出了那本厚书,递到了我的面前。黑色的封面上“喧哗与骚动”五个白色的宋体字尤为显眼,书脊上贴着社区图书馆的标签。
是本正经书。还是我没看过的正经书。
这个发现让我忍不住在心中警铃大作,我状若无意地翻开书本看了几页,密密麻麻的字晃得我头晕。我一本正经地还给他,问:“你也看这种书呀?”
周泽楷点点头,十分腼腆地回答:“别人借的。”
我点头,倒也没对这句话中的“别人”产生什么兴趣。只是语文成绩远不如我的周泽楷居然在看我都没碰过的正经书——这个发现始终像一个阴影,一整个上午都在我的心中萦绕不去。
幸好,这个阴影也没有维持太久。在下午的作文公开课上,我们同桌交换批改作文,题目是《我最喜欢的一本书》。
战战兢兢地拿到他的作文本,在打开的一瞬间,我松了口气。
——他写的那本书是《男生贾里》。
而我写的是路易莎·梅·奥尔科特的《小妇人》。
那天放学后,我也跑去了学校图书馆,寻寻觅觅了半天才找到了一本上世纪90年代的《喧哗与骚动》。纸张都已经微微泛黄,翻阅起来会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颇费了一些力气才看完了那本书,没看懂,但有一句话却长久地萦绕在我的脑海中,仿佛我们的故事从一开始便已被这句话注定了结局——“人生如痴人说梦,充满喧哗与骚动,但其实并无任何意义。”
周泽楷台板里每过一段时间便会换一本书,每一本都贴着社区图书馆的标签。我在他的台板里看到过我喜欢的《简·爱》、《呼啸山庄》、《艾格尼丝·格雷》,却从来没出现过类似他喜欢的《男生贾里》一样的少儿读物。这又始终使我觉得是个威胁。于是我无意中也将周泽楷当成了一个学习上的假想敌,他看什么,我便跟着看。每每发下语文试卷,我总要先偷瞄一眼看看他是不是超过了我。
我当然知道周泽楷单论语文是考不过我的,所以我也不知道自己那段时间究竟在折腾着什么,我甚至不知道在那之后的十年我都在折腾着什么。可能我与周泽楷相关的一切,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只是我的自我折腾。
坐在我前座的男生是我们班的数学第一,然而他也只是数学好,其他课业跟周泽楷一样中不溜秋——甚至还不如他。但却总爱标榜自己对文史颇有见地,总是在课间转过头来,对我和周泽楷自我介绍:“洒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郑名希声,小名象象,取自《道德经》‘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之意,是不是超有文化的?”
我和周泽楷当然都知道他姓啥叫啥,所以每次我们都不理他。但他依旧乐此不疲。
比起和我聊语文历史,他更喜欢在言语上调戏周泽楷。在他们的交谈(或者也可以理解成郑希声单方面的自言自语)中,我知道他们自小学时便是同班同学。郑希声有时会聊起一个他们小学时代共同的好友,郑希声尊称她为“林大队长”。
一天,郑希声转过头来,忽然问周泽楷:“你还和林大队长有联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