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衣的嘴唇动了动,却已虚弱地说不出话来。他凝视着乐无异,眸中光芒像落日般一点点黯沉下去,却仍是勉力睁着眼睛,固执地等着少年的回答。
乐无异背过身去,用拳头抵住哽咽:“无异明白了,弟子……去去就来。”
身后再无一丝回应,似是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人,周遭的雾气织丝成茧,将他拖回了那场纠缠多年的梦魇里。意识沉入冰冷的雨夜,胸膛却犹然温热,不知自何时起,有人在他心中点起了一盏莲花纹琉璃灯。
他走了几步又回过头,隔着迷离的雾霭,看见一路血迹在脚下延绵成燃烧的红莲,尽头的黑衣男子闭着眼睛靠坐在岩壁上,像是睡着了。
乐无异爬上蛊王的背,用力握住剑柄,颤抖着闭上眼睛——
师父,你要说话算话……我们一起回家。
地宫入口再次开启,最先落下的不是日光。金色的瀑布遮天蔽日,向着自地底缓缓升起的莲心石台轰然倾落。
沙鸣响彻天际,流沙溢出石台边缘,腾空飞起的冥蝶群被隔在沙帘之外,密密麻麻的蝶翅盛起稀薄的阳光,织成一道波光粼粼的河。每一刻都有无数冥蝶被狂风吹落,犹如枯叶沉入河底,剩下的却依然执拗地鼓着纤薄的翅膀,向着光明振翅而飞。这些冥府的幽魂似是竭尽全力地牵引着那艘载着二人的小船,沿着忘川之河溯游而上,只为将他们送回彼岸人间。
石台中央的少年用身体护住黑衣男子,任由黄沙冲击着他的背脊——那只领路的冥蝶带着他们绕开暗河,穿过迷宫般的蛊王巢穴,从另一条路回到了石台。
不知过了多久,背上终于有了些许日光的暖意。沙鸣逐渐弱了,乐无异抹掉脸上的沙土,回头看看头顶的天光,微微勾起嘴角。
那群曾随着笛声起舞的冥蝶已尽逝去,唯有一只在临死前奋力穿过沙幕,落在了谢衣胸口。乐无异拾起它,见它像以前那样用触角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掌心,便再也不动了。他把它藏进自己染血的前襟,俯身去看身下的黑衣男子。
苍白的脸上,血色蛊印已经消失了。
正文终章
宣和初年。
五月。
南地黔中道雾水暴出,罗安江逆溢,播州重溺,万民失所,帝颁旨赈济,加意抚绥。
十一月。
播州、夷州、合州大疫,亡者接踵,乃北疆烈山族投掷蛊卵于河道所致。帝令息氏推行祛蛊术,然疫情难止,人心惶然。
宣和二年。
二月。
烈山以蛊疫相胁,欲举族迁往南海龙兵屿。帝请先行止疫,拒,是以僵持。
三月。
百草谷星海部调兵千余众赴西北大漠。
八月。
安西都护府集精锐一万,安北等地调民兵二万,屯兵姑墨县及周遭邻县。
九月。
蛊王殁,疫止。
十二月。
烈山使赴朝请降,定国乐公携子谏言撤兵,帝允之。
宣和四年。
十二月。
烈山迁族事毕。
——《宣和大事记》
夏至一阴生,稍稍夕漏迟。
数月前,乐无异将重伤未醒的谢衣托付给傅清姣,奉旨出使龙兵屿。期间书信往来,乐无异道烈山族民已于岛上安居落户,宣和帝念其人长年隔世而居,特设专职教化礼数,并设督查职,止邪于未形;下一封家信又写道,新任烈山大祭司打算献出世藏的医典以表归顺,便由自己带回长安。
傅清姣回信称家宅平安,只是谢衣仍未醒,好在息妙华的伤药疗效颇佳,病情已有几分起色。
龙兵屿的家书很快再至,信中嘱一旦谢衣醒转,务必转告迁族之事,令其安心休养。
渐热的熏风里犹有艾草余香,年轻的使节在夏至过后风尘仆仆赶回长安,除了几车医书,还顺路捎来几箱稀奇古怪的江珍海错,说是龙兵屿特产,滋味绝佳。
谢衣仍旧终日昏睡,每日只能被服侍着用些稀饭流食。新鲜海味不能久放,乐无异挠挠脑袋,翌日清晨去了息馆,把原本留给他的那份也送了别人。
那日晌午乐无异便从息馆回了家,在客房一直待到掌灯,将谢衣从头到脚的经脉细细摸了一遍,又跑去灶房盯着捏着鼻子的吉祥煎药。小火慢熬的药汤颜色极深,傅清姣数月前有了身孕,只觉得药味又苦又腥,捂着鼻远远躲在院中,却见乐无异若无其事地端起药碗吹了几下,把药汁当山珍海味似地咂摸了好一会,皱了半日的眉头竟舒展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