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衣边听边打量这间新馆。诊堂进门处是玄关,后屋连着药室,药柜占了一面墙,布局与长安总馆十分相似。他一页一页翻着药方集,恍惚间仿佛回到多年前——那是乐无异大病痊愈后第二年春天,十来岁的孩子踩在凳上,寻宝似地拉开大药柜顶上的抽屉,每拉开一只,他便讲解一味,还得不时提醒专心的小徒弟留神脚下。
……一转眼,这孩子怎么都成名医了。
那本药方集最后有张奇特的药方,“臣”、“佐”、“使”都是常见辅药,唯有担任“君”药的“蛇梅”却很陌生。另有几行注解小字,道此药药性大热慎用,以毒攻毒或可延缓寒毒;寒毒发作后每侵染一道腧穴,便增以两钱之数抑制,每日戌时至亥时浓汁煎服。
谢衣将那页纸翻来覆去瞧了几遍,便问药师讨了枚蛇梅搁在袖中,这日晚间与徒弟用饭,每次挽起袖口给对方布菜都会摸到它。
只是那桌佳肴的大半仍是被乐无异陆续夹到了自己碗中,谢衣摸了几次袖子,终究没能问出口。
【六】
银河横亘天幕,似有荧荧蝶群掠过苍穹,是难得的好夜色。谢衣在稀落虫鸣里慢慢思量,凭着模糊的记忆在幽深小巷中左拐右绕,不时举目眺望星月,估摸着已过了戌时。
风里飘来一丝药味,谢衣灵机一动,循着那苦涩气味快步拐过几个巷尾,果然远远瞧见了息馆的大灯笼。此时墙内透出的药味已经转淡,谢衣猜测乐无异已服了药,在门外又待了会,才一下一下叩了门。
应门之人疾步而来,从门缝里探出个毛茸茸的脑袋:“来了来了……呃,师父是你?”
青年大夫的手僵在门栓上,不知是要开还是要关,谢衣微勾嘴角:“月黑风高夜,乐大夫忍心把在下拒之门外?”
头顶的明月大如圆盘。乐无异默了片刻,让开门道:“师父先进来吧。”
谢衣跟着他走进诊堂,见药柜前的书案上多了只出诊用的药箱。乐无异以前说要给谢衣重新做药箱,后来果真寻了名好手艺的木匠,挑了上好檀木打了两只一模一样的,其中一只便在眼前,另一只送了谢衣,眼下也被主人寄放在客栈。
谢衣曾对徒弟的懂事十分欣慰,如今却有些苦恼他似乎太过懂事。他又打量了几眼,回头见乐无异拉开凳子请自己坐。
“你穿得太少了。”谢衣皱眉。
“没事,我不冷。”只着单衣的青年低头挑亮桌上的烛芯,橘色光芒映亮他布满细汗的额头,脸颊熏得绯红,细碎的额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乐无异避开谢衣的目光,直起身道,“师父先坐一会,我去倒茶……”
谢衣并不坐:“不急。你方才煎药才热出了汗,待觉出冷就该受凉了,先去把衣服穿上。”
青年脚步一滞,下一刻便被拦住去路。几步外的药柜散出苦涩辛辣的气息,谢衣走近他,却觉青年身上的独特药味愈发清晰——
是蛇梅。
“好、好啊,我是在帮阿吉娘煎药,明天一早送去……我先去收拾灶房。”
乐无异话未说完便要离开,谢衣抢上一步拉住他的手,不等挣扎便将人推在药柜上。
“师、师父……”
谢衣凑近乐无异汗湿的后颈闻了闻,感到贴着胸口的背脊用力一挣,差些又逃脱开去,只得腾出手捏住青年的下巴转过脸,沉下声音问:“为师竟是不知,蛇梅不仅可抑制蛊毒,亦能治疗癔症?”
“什么蛇、蛇梅啊……”乐无异的胸膛紧紧抵着药柜,像是炉灶被堵住了风口,只得一字一字地从牙缝里挤出话,“师父……弄错了。”
“好,那为师问你另一事。”谢衣微眯起眼,手指略略收紧,迫着他看着自己,“那年在无厌伽蓝地宫,你脚上的伤口恰在昆仑穴旁。你游过暗河,水中蛊毒直入经脉,后经委中直取头顶通天穴。每向上侵染一处腧穴,蛇梅增加两钱……你,如今用到几钱了?”
乐无异垂下目光,抿着嘴不说话,谢衣贴近他耳后,见露出衣领的皮肉在烛光下冒出一片小疙瘩,颈侧的脉搏突突直跳,深色的马尾发辫散在奶油似的后颈皮肤上,露出两道相叠的浅白疤痕。谢衣闭了闭眼,硬着声音道:“后背经脉为寒毒侵染后色泽转紫,你是想我在此处褪了你衣物查看,还是去灶房翻药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