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那一刻的他,根本不强大!他脆弱得彷佛仅仅是这夜晚的黑暗也可将他轻易吞没,在下一瞬间就不复存在。
我忙过去坐在他身边,握紧了他的手。而一向严谨守礼,在我十二岁之后不曾对我有过任何亲密举动的父亲,竟然张开双臂抱住了我。他的双手冰凉,甚至身体的温度也是寒冷的。但我贴在他胸口,能听到他的心脏有力的跳动。那是季汉的中枢,一个国家的心脏。
无论怎样无法承受的悲痛,都不能使它停止运转。我说不出任何一句安慰的话。因为我知道,那对父亲来说是多余的。他甚至不必说话,他稳定的心跳就已经在告诉我,他没事。无论这个国家面对怎样的惊涛骇浪,风雨飘摇,而四面虎狼随时会入侵--他都能承担,他会保住这个国家的平安丰足。
我记得,父亲从来不会这样拥抱别人。会经常这样做的,是行伍出身的先帝。出于战后每一次看见同袍浴血归来的狂喜,战士们总会如此用尽全身力气拥抱对方。即便先帝后来地位逐渐尊贵,身为一个主公,乃至高高在上的君王,他始终没改掉这个习惯。赵将军曾对我说,先帝对亲近的人都如此。身为兄弟的关张两位将军与他自来如此。赵将军自己行伍出身,也早习惯。可这在父亲刚出山那些日子中,一度弄得父亲有些尴尬。当然,父亲过不了多久也习惯了。甚至会在足食足兵镇守成都好几个月后,先帝笑着骑马凯旋归来时,主动走上去,轻柔而迅速地拥抱他一下。换来的总是先帝紧紧的,长久的回抱。如果不是父亲身形够高大,我们都怀疑先帝这样会把父亲勒得喘不过气来。
父亲执笔,取了空白的纸,不断反复写着几个字。
你们猜,是哪几个字?不是什么鞠躬尽瘁的话,不是他那句有名的不知所云。不是任何沉重的,悲伤的语句。而是让人一看了就彷拂瞬间见到了光明。不论是星月之光也好,清晨的曙光,晌午的烈阳--总之那是无比的光明。出自先帝之手:
“助宣重光,以照明天下。”
父亲反反复覆将这几个字以先帝最喜欢的行草写了多次。父亲还擅长大小篆,隶书,楷书。可他偏偏这样写了上百次,都是行草。然后他又将写下的纸张一一焚毁。他不想给任何人看到。除了先帝…
虽然刘令君负责起草先帝册封皇子与诸侯的诏书,但听说这几个字,不是出自令君之手,是读书不多的先帝自己绞尽脑汁想出来的。他非要把父亲的名字写在诏书上,以示对父亲的爱重…
我愣愣看着父亲做这一切,不知当说什么好。于是我转头看着他。父亲的神情中没有悲伤,他在微笑。就彷佛先帝凯旋归来时,抱住他时他所露出的安心笑容。
父亲静静看着火焰吞噬那些文字,彷佛陷入回忆:“先帝登基时,有如在武担山东边升起的昭阳。我想,他会如光武皇帝那样照耀天下。在先帝将逝去之时,我感到黑暗即将降临…乱世的寒夜会将我吞没。就像你的祖父与叔祖父当时离开我一样…”
“可是先帝告诉我,他确实如日落西山。然而他的丞相,将如皓月东升,照彻乱世长夜。”
“先帝问我,自古以来,人们的诗歌中,是咏月的多,还是咏日的多?天下苍生,是把日光记得牢些,还是更醉心于月华呢?”
我愣住了。片刻后脱口而出:“自然是月光!”
父亲点点头:“先帝告诉我,那就是他对我的期许。他希望我的光芒更胜过于他,愿我名垂青史。那是他对我最后,也最大的祝福。”
我回过头,怔怔看着父亲眼中落下一行泪水,我伸袖替他擦去。几乎是同时我能想象到当时在白帝城先帝跟我一模一样的动作。
父亲甚至没有哽咽,接着便说了下去:“我当时,竟不懂得让一个即将死亡的君父安心。就像你祖父去世时,我只知道啼哭一样…我告诉先帝,没有他在我身边,没有他的光芒与温暖,我做不到…他交给我的负担太过沉重,那不仅仅是一个国家,还有兴复大汉的重任…”
“然而先帝笑了。他说,他一向认为月不是自己会发光的。它的光芒,也许来自烈阳。白天的时候,月华隐而不现,收敛着自己的光芒,但它吸收着昭阳的光。直到夜晚,月才将光芒照彻天下,以至河海晏清。五湖四海,无不映现它的倒影。”
“孔明,你为我起了谥号‘昭烈’,十七年来,朕给你的光芒还不够多吗?你要辜负朕,辜负你父亲给你起的如此光明的名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