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良,你说的没错。我们分处两国,如今更兵戎相对。要再有相见的机会,恐怕也很困难了。人生忽焉数十载,你我兄弟,更有多少这样欢聚的光景呢?
他恍恍惚惚这样想着,却见马良又替他斟了一杯热酒,笑道:“兄长困了,喝了这碗酒暖暖身子,早些睡吧!”
诸葛瑾点点头,饮过了酒,二人躺在驿馆那张不算大的卧榻上。只是灭了灯烛后竟然睡意全无,遥望窗外落雪,想故人从此去,如何不感伤。
“阿良,明日便会到夷陵…你要随我去见见伯言吗?”
马良不答他方才所问,望着窗外远天孤月,良久方道:“如果良不是大汉的侍中,那今日又会是如何。”
“……”各为其主啊…这是无论如何也难以踰越的鸿沟。即便是血亲挚友。多说无益,徒增伤感。
马良叹道:“良这已是醉了。惹兄长伤心。兄长勿怪…”
诸葛瑾笑道:“才喝那么一些,怎么就醉了。”
“不想,兄长还注意着我喝了多少。”马良坐起来,抱膝笑望着他:“良说的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哦?”诸葛瑾也不起来,笑着翻身调整一个舒服些的姿势望着他。
马良也笑着凝视诸葛瑾:“远远看着,兄长好似一幅淡雅水墨,文静谦和。而孔明尊兄是胶漆彩画,光采耀人。可相处久了,便觉尊兄如茶,淡雅益清,交往越久,越觉如松柏岁寒而不凋,越发清醒。而兄长如酒…还是那种香甜的菊花酿,不像烈酒那样让人饮了几口便醉。而是不知不觉饮多了,连自己醉了也不知道。”
“阿良,休得胡闹。”诸葛瑾笑望马良:“若睡不着…自从我在草庐外教你弹琴唱歌开始,也有二十年了。不知你琴艺长进得如何。”
“兄长,想听相如抚琴吗?”马良笑道:“听完了,可得随我而去?”
“混帐。”诸葛瑾笑道:“这样大人了,还总这般没正经。”他说着,掀被而起,取下了墙上挂着的七弦琴。
马良亦起身,下榻接过古琴,置于案上,修长手指弹拨间几声泛音流淌,微转动琴轸,便令五音齐正。又对诸葛瑾温声道:“请兄长安卧,听良抚琴一曲。”
诸葛瑾闭目聆听。只闻马良奏出几声低沉回荡的散音,有如夜半不寐之人之徘徊悲叹。倏忽停顿后,左手吟揉间,哀婉之音连绵不断,紧扣心弦。诸葛瑾暗叹马良之琴艺大有长进,竟是只短短几个音,也可于倾刻间深入人心。
马良和琴而歌:
“昭昭素明月,辉光烛我床。
忧人不能寐,耿耿夜何长。
微风吹闺闼,罗帷自飘扬。”
歌吟温柔低缓,如诉如怨。竟是一曲《伤歌行》?倒是符合他们二人此时情景。曲调一转,忽现凄凉之音:
“步出城东门,遥望江南路。
前日风雪中,故人从此去。”
“我欲渡河水,河水深无梁。
愿为双黄鹄,高飞还故乡。”
阿良…风雪之中,我们当离别。江南路何其遥远,兄即便舍不得你,亦当不顾反。你便想着,不如回到幼时的故乡,那个时候,草庐月下,抚琴低唱,还没有战争,我们也还不用各为其主,刀兵相见…
琴音在几声散奏后忽转高亢,于徵调上奏出慷慨悲歌,隐有征战杀伐之意。彷佛远方征夫的高歌:
“烛烛晨明月,馥馥秋兰芳。
芬馨良夜发,随风闻我堂。
征夫怀远路,游子恋故乡。”
唉…这征夫,指的正是为兄吧!你我远别离,固然伤心不舍,可阿良念着的更多是刘备所在的故土啊…!
“寒冬十二月,晨起践严霜。
俯观江汉流,仰视浮云翔。
良友远别离,各在天一方!”
此去一别…当真是天各一方。俯瞰辽阔疆土,仰望苍茫浮云,不能不弃亲情而存道义。需知各自天涯永不再见,都好过骨肉相残。愿我们此生,不会有战场相见的一日…
曲调越发高亢凄清,马良眼中隐含泪光,含笑吟唱出最后一段:
“山海隔中州,相去悠且长。
嘉会难再遇,欢乐殊未央。
愿君崇令德,随时爱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