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若不夺回荆州,以一州弱小国力,北伐实在艰难。他要置隆中之对于何地?
他需要法正这个局外人来替他下定决心,需要法正来叫醒他。
其次,相劝刘备之事,也恰是诸葛亮劝不得的事情。刘备关羽手足之情,丧之已是悲痛欲绝。若是诸葛这样至亲之人再来极力反对他东征,只会让刘备更加苦闷心寒,无异于雪上加霜。反观法正与刘备是诤友,两人虽是君臣,私底下争论起事情来却也似朋友那样没有顾忌。故而争汉中时,战况有所不利,刘备又大怒不许退兵时,法正可以在箭如雨下之际策马冲到刘备面前死谏,成功使刘备下令退兵。这样的相处方式多是成了习惯。东征之事,由法正来劝阻,最合适不过。即便说之不成,也只不过使刘备一时生气,不至于寒心丧志。
诸葛亮则不同。他握有一国内政重权。荷一国之重者,怎可置国家安危于脑后,自己轻生死谏?且为相者,其职责在于使朝政稳定。就算所主张的看法再合理,怎可当朝与主意见相左,据理相争?战争未始,朝内纷争先生,这令百官看了作何感想?怎能不令群下人心惶惶不定,继而结党分派?如今荆州士人多有主张夺回故土者,而益州人士皆劝刘备不可东征。诸葛亮再与刘备相争,只会空使得荆益两派人士更增矛盾。
法正心下看得明白,然而偏笑而不语,要诸葛亮亲口道出。见法正一副打定主意看热闹的样子,诸葛亮哭笑不得。方要开口解释,不料一侍者忽然进来禀报:“令君,军师…大王已到府门外。”
诸葛亮一怔。心想今日怎地如此巧合。他一早来见法正,不曾事先知会任何人。而刘备竟也在此时欲来探望法正…
他站起身来,犹豫着自己该不该走。未料法正道:“军师想走,只能从后门。下人们也未必不曾告诉主公你在这里。”他顿了顿,笑道:“正今日拼一回也要劝得主公暂缓东征之念。军师可在此观看。”
诸葛亮一想,只得再次坐下,低声道:“孝直…此时便要说?”
法正道:“此时不说,怕以后便没有机会了。”
诸葛亮心中一沉:“…如此,便有劳孝直。”
“正自当为国尽力。”法正笑道。虽是病中,竟也有豪情万丈之感。诸葛亮不禁也心中一暖,握住了法正双手。
* * *
刘备方一踏入卧室,见到的便是如此情景:他的两位股肱,一个歪在榻上,一个坐于榻边,双手交握。那法正清俊不羁,诸葛亮则更多一番奇雅宁静。前者如酒,浓烈芳郁,令人饮之则醉。后者如茶,清醇甘沁,教人欲罢不能。这本是极赏心悦目的一幅画面。可偏是在这个商议东征的节骨眼上,教他看得心底一阵刺痛。
诸葛亮起身执扇行礼,方要扶起法正。刘备挥了挥手:“行了。孝直躺着。”
三人维持着一阵尴尬的静默。窗外淅沥雨声,越发入耳。
刘备不再去看诸葛亮。不必去看也知那人此刻只会静静垂目,一语不发。当下他只是盯着法正,凝神细看他气色,确实甚是苍白虚弱。比起前几天似乎更不好了。
刘备叹了口气,心下也着实忧心着慌,走去坐在法正榻边,伸手探上他额头,但觉高热温度自掌心传来,不免又是一惊。转眼见装了清水的铜盆与巾帕在旁,便亲手浸湿了帕子,稍拧干了搭在法正额上,低声道:“孤叮嘱过你好好休息,不许再劳神。怎么反而更重了些?”
法正摇头:“如何放得下心。”
诸葛亮本是站在一旁。榻上被刘备坐了,他便在旁边的几案坐下。他心下亦是忧心,忍不住拿眼看法正。恰好法正也正朝这边看过来,微点了点头似是要他安心。
这小动作让刘备看在眼里,只觉更是刺眼,道:“你安心养病就是,什么也别想。等好起来,孤便带你出征。”他握住了法正同样发热的手,又叹了一口气:“孝直若不好起来,就当真是天要绝孤了。”
诸葛亮摇头低叹:“大王何出此不祥之言。”
法正微笑:“正若不好,尚有良医医国,可保大业不致倾危。只是这带病之人,不宜以病弱之躯逞强远征,否则再好的医者也难治他了。”
诸葛亮在旁,听得心下一暖,又一阵苦涩。良医医人,良相医国…孝直,谬赞了啊…若非亮之疏失,如何能有荆州之失。亮宁可现在不是良相,而是良医…你若不好,亮实独力难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