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声音,床上的人终于舒了心,打起了几分期待。她看到餐桌边那道背影站起来转过身,洁白衬衫下纤细的腰肢流露出不经意间的惊心动魄的美感。
像一片锦缎的阳光在各种立体事物上贴出毫无破绽的曲线,女儿从阴影中走近了阳光铺陈的床边,水珠滞宿的每一络发梢都在明亮里色光泽莹,洗发水的香气宛霭。
她微微张开嘴,女儿便舀起两块碎冰放在她舌头上。刺激的触感总算让她焦灼的胃好受了许多,仿佛灵魂也得到了滋润。但这冰液只能垫在舌头上,流进胃里就像一滴水溅进滚沸油锅,那是万万不能的。
电视机里滑稽的笑声又响起来,这次,她终于能听清了。
☆、第一章 重逢
2000年秋。
在一个普通的日子里,海滨城市天都新开张了两座星级酒店和六家洗浴中心。三环通了车。全市医院里降生了一千三百五十八个孩子。
也是在这一天,绰号黑头魈三的服刑人员肖云柱走出了监狱的大门;名为周玲玲和王芳的□□怀着忐忑的心情来到了酒店门口;市棉纺一厂优秀职工王丽敏在厂大字报上得知自己成为最新的一批下岗职工。
这里是芸芸众生的人间。
秋天的城市城市像一团水泥糊在一起,雾霭中透着压抑的胶着感。寒冷的风和温热的阳光萦混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候,在城市中盘踞。
唯有檀山仿佛是天都市唯一的暖色,那金黄的、酒红的树叶恣意潇洒地渲染着,层层叠叠,垂枯之中另有一番生机。
一道清瘦的身影走进檀山观僻静的澹澹秋色里,他一身陈旧的黑色,迈着悠悠的步调。
“聂施主。”檀山观的道长颇有几分欣喜地迎了上去。
枝头的雀儿嘤嘤咛咛的几声在阒静的檀山观内格外空灵,那白发苍苍的道长与黑衣男子走进门坎,谈话的声音也模糊不清起来。
聂明宇捏着皮手套的拇指把手套脱了下来,他抬着一副金丝圆框的眼镜看了一下面前的腊塑的漆像,随后拿起一束香,在烛火上点燃。
袅袅烟尘里,他想起那个在密室中饮下矿泉水的皮条客,想起那封状告自己的匿名信,想起那两个胆大包天的□□。他看着眼前烟熏火燎的一片,浓重的熏味儿透过口罩还是滤进了他的鼻腔,他闭上了眼睛。
他隐隐觉得,即将发生一些严重到能够撼动他十年苦熬的事业的事情。人生的大起大落他经历过很多次,行走到刀锋之上,尽管要强迫自己严阵以待,但终究还是得承认那股愈加强烈的麻木感。
“聂施主近来所思何事?”
“……近来有些事超出预料,心中不顺。身处高位却越发谨微,我知道这是自己在画地为牢,但难以克制。”
“胸臆不顺乃是常事,欲者,常结苦果也,不能平视之,则闷闷其中。道法言:揣而锐之,不可长保。聂施主功成名就,理应明白有的事如流沙,握得越紧,失得越快。”
“握得越紧,失得越快吗……”聂明宇喃喃自语着这句话,他听见脚下一直细碎地响着一些枯叶被踩踏的声音,脆脆的,像是一些灵魂在碎裂。
他还想和道长说些什么,只见眼前不远处的石阶下,一个女人正跟随小道士边走边说些什么。他不觉放缓了脚步,不是因为想端详女人乍看窈窕的淑影,而是不想自己的话被不相干的人听见——况且他对女人没有兴致。
“那就麻烦道长了。”女人低柔的声音在旷静的空气中传入聂明宇的耳里。
那确实是很悦耳的声音,温和得足以让人在脑海里勾勒出一个知书达礼的美人的印象,也足以让聂明宇不自觉地望向她。
那头漆黑的秀发虽然不见精心打理的痕迹,却曲卷出自然的形态,让人联想到某种蓬勃伸展的藤蔓,驼色的风衣让她的身影显得清瘦。一道侧颜,看上去规整秀丽,没有任何威胁性,眼下有一颗黑色的痣。
黑色的痣。
聂明宇的脑海里,某段尘封已久的记忆突然暴躁地震动起来。不仅是目光,甚至是他的精神、他的呼吸,他浑身的细胞仿佛都随着那颗痣颤动起来,血液奔腾似潮水。
随之,她的侧颜、身躯、声音也仿佛逐渐熟悉起来,逐渐和记忆里残破的印象重合。
“霁月……”他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呢喃出一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