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非不答,硬着头皮继续跪在师兄面前。旁边连州师兄急得团团转,我说,你、你至于这么生气吗,你就让他去吧,万花谷离长安不算甚远,又有很多门人聚集,不怕没个照应——
闭嘴。师兄冷冷地瞪了连州一眼,他在苍云军里惹上了什么人,他去长安是为了什么,你当我不知道?
连州师兄不敢答话。吴非低着头,咬牙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太过颤抖,师兄,我就想……去看看他,我——
不行。回去闭门思过。师兄站起身来往外走,看吴非却不动——你愿意跪,就跪在这里思过!
吴非在这里跪了一天一夜。
第三日鸡鸣时分,师兄问他,你是真的铁了心要去?
是。
……那你去吧。从此不要再回万花谷。
吴非睁大迷蒙的眼睛,抬头看着他,师兄,我——
我不是你师兄,你若去,便与师门恩断义绝。
他挥袖而走。吴非在他身后重重磕了个头,盛夏草木葱茏,那日夜里下过小雨,花海间弥漫起一股薄薄的雾气,是吴非眼里最后看到的万花风景。
一个月前,申浩川遵调令进京,官拜宣节校尉,正八品。
他在给吴非的信中写道,长安距君百余里,路愈近,思君愈甚。
吴非在离开万花谷的十日后,找到了申浩川在城西租赁的宅子。那处靠近延平门,正是个热闹的住处。
他说他会长住下来,却并没有提起师兄的事情,申浩川也没有问。
阿非,你去考科举吧,以后我们同朝为官。
申浩川换了京官的朝服,那身沉重的苍云玄甲却一直挂在内室最显眼的墙壁上。吴非在灯下看书,他一手揽过吴非的腰,一手顺着万花弟子长长的黑发,吴非愕然,做官?我做不来——
别说丧气话,我的阿非这么聪明,一定能行。
他把吴非拥在怀里亲吻,快答应我,不然可饶不了你。
吴非无奈地笑着,说好。
考到第三年,吴非以第二十八名登科,授秘书省校书郎,正九品上。
那时是天宝十三年初,距离安禄山起兵,已不足两年的时间。
“他……人呢?现在在哪里?”
韩君岳早已换了吴非自己的棉衣裹着,斜眼看看旁边自己亲手叠好的玄色大氅,不由得有些阴阳怪气地问道。他喝了姜汤,又连喝下几杯酒,脸色泛红,说话也有些任性,“哦不用说,我晓得了,苍云军跟安禄山血海深仇,他必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呃,不是,我没别的意思——”
韩君岳一时说顺了嘴,心下大悔,偷眼一看吴非的表情,他竟然轻轻地笑了起来——他说了那么多话,嘴边已经泛起干裂的白屑,“小韩,你可猜错了。”
十八、
天宝十四载上元节,长安城三日不设禁,街巷寺观,灯明若昼,士女夜游往来如云,车马塞路。
吴非捧着两包生馄饨,好不容易挤过一群嬉闹着去观灯的郎君娘子,拐进永平坊的小路。家中无人有装点的兴致,申宅朴素的木门上只敷衍似的地挂了一盏灯,在漆黑的巷子里微微亮起一点红光,跟外面人声鼎沸的热闹相比,更显得冷清萧瑟。吴非将家里仅有的几个下人仆役都放去观灯了,自己推开门,空寂的院子里什么动静也没有,只有书房还亮着烛火。他先去灶房煮了馄饨,热腾腾地捧了一碗端过来,申浩川还维持着他走时的模样坐在书案旁,摊了一大堆书信图册在身前,听到他回来,也并没抬头看一眼。吴非喊他,浩川哥,先别看了,吃饭吧。
申浩川理也不理,扔了手里的图纸,又换了一封几天前刚到的书信,两道斜飞的眉毛紧紧拧着。吴非怕汤汁溅在纸上,只得把馄饨远远放着,过来捡起一地乱飞的信件。你快省省吧,不差这一会儿工夫,又不是你吃个饭的空儿,安禄山就从范阳打过来了。
四下无人,吴非也是难得这么直白地讲话。申浩川终于勉强抬起头来,自己去端了那碗馄饨,也不顾烫嘴,狼吞虎咽地倒了个精光。吴非在灯下帮他把揉皱的信纸细细抹平,申浩川凑过来从背后环住他的腰,下巴抵在吴非肩头,问他,外面是不是很热闹?
嗯,你还记得今天是上元节?
要不要出去看?
……不去了,在家里陪你。
申浩川满意地笑了,伸手扳过吴非的脸颊,潦草地吻了几下。吴非看着手里一厚叠奏折的废稿,不由还是问他道,你又写了多少这种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