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打他,是为他和一同放学的小姑娘,在巷口多说了几句道别的话,继母看不得他欢喜。
是小树枝抽的。他浑身发冷,水都淌作了汗,没有泪,也觉不出疼,只有抽咽和牙齿打架,手脚止不住地发抖。
昏暗中,继母还在呜咽,他捂住耳朵。
身上好像着了火,泥胎一样烧干了,从一道一道火焰绽出来的地方,他像要裂开,碎成好多片,他蜷得更紧,像要把自己蜷不见了。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推门。门没锁,这一巷的小屋都不怎么上锁。
吱呀一声,风吹树梢,雨打泥土,和着石板上稳稳的足音,一步一朵水花,阿诚的耳朵一下竖了起来。
那个人过了小院,向他躲着的小屋走来。
天光在门口一晃,阿诚抬手挡住了眼睛。他抬起头,就见着了明楼,半跪在桌子外头,目光笼着他,像天边的星光。
阿诚认出了他,听见他说:“找到你了。”四个字念得急,而轻悄,好像怕吓着他,又好像字和字中间,掖着什么秘密,怕它落在地上,跌碎了。
找到你了。
阿诚以为听错了。好像他躲起来,是为了同他捉迷藏似的。
那一年阿诚七八岁,那是一场又久,又远的捉迷藏。小小的岁月,已经下过好多场雨,淌过好多河水,好多日和夜,就在那方木桌底下无声无息。可是,当明楼说,找到你了,又仿佛一切都是和他约好的,一切都长不过一眨眼,一切,就是为了等着这个人来找他。
明楼把他捞出来,他攀住他的脖子,又有了眼泪,又觉出了疼。
一个摸不着头脑的梦。阿诚在梦里,只觉得有什么要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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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了,身上冰冷,额头滚烫,他在墙边扶了一会,走了出去。
又是深夜,王天风在会议桌尽头坐着,扬头向廊上一扫,说:“下来。”三十多个小时之前的见面,好像被一笔抹去,一切归零。
阿诚一步步往下走,在阶梯上踏出声响。
郭骑云打了报告,端着一碗清汤面,搁在王天风右手边,又打了一杯水,也搁下,立在一旁。
王天风目光挟着阿诚坐下,说:“先吃东西。”
阿诚挑起一筷面,他没胃口,可他知道,这是条件,在这个人面前,什么都是条件。
他咽下半口,拧着眉头,喝了一大口水。
郭骑云呛了一句:“你什么态度?”
阿诚没说话,不是面不好,他几乎尝不出味道,是喉咙在疼,火烧着,刀割着,那半口面,就像一丛荆棘。
王天风冷眼看着,说:“端走。”
郭骑云把面端走了。
王天风等着一切再度归零,才问:“都看明白了?”
阿诚又咽下几口水,缄默了一会,回答:“没看明白。”喑哑,不肯让他听出来。
王天风眼角一跳,等着他说下去。
阿诚说:“当事人对凉河事件的供述和事实出入很大,可是并不能改变事件的性质,国家失去了三千条人命,一件A级要案,竟然庭审几天就宣判了,举证、质询、辩论,几项法定程序在记录上都是空白。”
“你的判断?”王天风倾了倾身子。
“军事法庭受了胁迫。”
“幼稚。”王天风白了他一眼,“你告诉我,法务司是做什么的?”
阿诚凝眉不语。当事人是法务司向军事法庭移交的,除此之外,他对这个部门一无所知。
王天风凑近,目光却并不俯就,他字句分明地说:“他们就是在出了这种事的时候,选择谁来承担后果,以及怎样承担,目的是最大限度维护整个国情局的名誉,判决在移交时几乎是写好的,只要当事人的供述和他们提供的旁证一致,你说的那几项程序,都不是必须的。”
有什么要来不及了。阿诚暗中在手背上掐了一把。
王天风又轻描淡写补上一句:“毒蛇也一样,法务司选了他,一切罪名都必须落在他身上。揭出丧钟行动为他脱罪的事,就不必想了。”
阿诚唇角清冷一扯,移开视线。
“你有意见?”王天风声色厉了几分。
“绝不许牵扯丧钟行动,除了你和毒蛇答应过汪曼春,保全她叔父的名声,还有别的原因?”阿诚回过眸子,盯着他。
王天风站起来,转身走到窗边,说:“这个提问毫无价值,不回答。”一面窗推入夜里,大风涌进来,干冽无雨,明早应是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