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的岁年与神仙确是不同的。仙凡不能在一处,也是这个道理。终归凡人的寿命不过短短的几十年,于天上也不过是短短数月而已。凡人总有寿终之日,难逃生老病死之苦,超脱不了轮回,在苦海的浊浪之中浮浮沉沉,最终化为一抔黄土。
秋函来的时候,她正在檐下打着呵欠。他与子祯远远地说着话,她瞧见他听得那话之后,似有什么无言的愁绪爬上了眉梢。她在他回到屋外时飞扑过去,将他扑了个踉跄,却在即将滑倒之前堪堪将她接住,稳稳地抱在怀里。
他瞧着她在怀中撒娇的模样,柔和了眉眼,只用手梳理着她光滑的毛发,那指尖明明冻得通红,冷得似冰一般,她却觉着那温柔的抚弄比阳春的日光还温暖。
他抱着狐狸在檐下坐着,秋函也一道坐在一旁。她因方才闹得有些累了,便蜷缩成一团,在他怀中沉沉地睡着,迷迷糊糊地听得秋函说起秋闱,说起长安,说起那年陆家所蒙冤屈,说起他父亲弃市,母亲悬梁,兄长喋血,说起数年后迟来的昭雪,他小小年纪便夺魁院试,还有清明时节那一片垒垒新坟上他插遍的引魂幡。他眉目间沉淀的伤痛似伤口结痂了一般淡漠如水,只在秋函问起这狐狸要怎么办之时,方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那之后的半年时光平静无波便渐渐流逝了。只她已发现他没了初见之时的从容,似有心事一般,整日整日在屋内看书,却又似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五月时,她因林间的花粉掉了好些毛,他见着,觉着这毛就这么扔了,殊为可惜,便暗自将白毛攒起,后用一根丝线缠住,做成一根吊坠模样的穗子,挂在剑柄之上。她歪着头去瞧,那毛茸茸的剑穗看着怕要晃瞎对手的眼。
至七月间,他这心事便更明显了一些。她如今方才发觉他确然和墨渊长得有些像,眉眼间总有七八分相似,心事重重的时候便更像了。是以,他们二人时常在昏黄的油灯下,一人心事重重地看书,一狐趴在案上偷偷瞧他,不吵不闹,安安静静的,连灯花炸裂的响声也这般清晰可闻。
那一日,他草草收拾了包袱,带着剑,轻手轻脚地离了屋子,像往常去市集一般向外走去。她在尚存着他体温的被窝内打了个滚,心却莫名有些慌,便跃了出来,向着他离去的方向追了出去。那人背影萧索,听得身后有声响,愣了一愣,明明顿住了脚,却不敢转过身来。半晌,他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方才转过头来。她在不远处瞧着他的模样,却没有似往常那般扑进他怀里,只在原地定定地看他。
他默默地看着她,好半天,方才缓缓道,“你怎么不多睡会儿……”
她有些莫名地瞧着他,却有个相似的情景在心底飞快地闪过,心不由得暗暗沉了下去。
“我今日去长安参加秋闱,若能考中,便能出仕。终究这身才学,亦不能空老于林泉之下……然此去赴考,却不能带着你。此去数月,若是不喜,回家去也好。只你最是个怕冷的,冬天下雪了,莫要再在雪地里玩闹。若是愿意,等……”
她默默看他说着,却终是怕他说出“等我”这等堪比剜心的话来,便咬咬牙,转身顺着来路飞快地窜了回去。
他瞧着她雪白的身影在远处隐没,“等我回来,便来接你”这话终是哽在了喉间,一瞬间一股积压许久的酸涩涌上眼底,模糊了视线。好半天,他方转过身,缓步离去。
她奔回尚温的被窝,呼吸间还残余着他的气息,明明一切都是好好的,为何这安静的日子一朝便逝去了,连挽留的余地都没有。她甚至不敢去算这人的运数,怕一算之下,更是伤怀。她草草地收拾起心绪,施诀变回人形,将这草庐里里外外再看了一遍,处处皆是回忆。她闭了闭眼,方才又隐去身形,飞身而去。
他白日赶路,她便在身边陪伴。他夜里投宿,她便飞身跃上房梁睡下。他去贡院参考,她便在方寸大的隔间外守了几天几夜。仗着旁的人也看不见她,她倒是心安理得地将这人看了又看,总觉着看不厌。
考完乡试,他因风寒侵体,一回客栈便病倒了。
她纳闷这人身体一向不差,为何便能一下病成这样。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几日,方才好转,便又放榜了。他中了头名解元,不日报喜之人便会到来,城内城外遍传他的名字。她化了人形,问客栈小二,方才得知这报喜之日尚需打赏些银两与那报喜之人。她寻思这人惯是抠门,且一贫如洗,哪里来的银两,便随手将自己一对耳环当了,换了点碎银,偷偷放在他的钱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