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旗原想杨聆蝉身为主事官员,会刻板以答,未料他娓娓叙的只是些闲趣,燕旗一时接不上,杨聆蝉已继续说下去:“这些都是燕将军守下来的。我曾想若燕将军不来寻我,待在太原,倒也算被他守着。”
杨聆蝉说这话时终于转头看他。这话蹦进燕旗耳眼,像一团火喂进他喉咙,暖则暖矣,却灼得肺腑辛烈难忍。杨聆蝉与他对视,二人神qíng皆如常,恰逢烛影闪动,明暗陆离间,杨聆蝉隐约对微愣的他笑了一笑,而后回头继续斟酌字句。
风止,烛光落定。照案前先生长发及腰,衣摆延地,宛如青鸟展翅;玄甲的将军默然盘腿坐于他身侧,目光杳然,若有所思。
17
万里寒光生积雪,三边曙色动危旌。
车马甫停,有覆玄甲的手撩帘伸入,杨聆蝉抬眼,对探进半个身子的燕旗抿抿唇,摆好琴,把手搁于那皮料包裹的掌心中,燕旗拢紧他的手,一发力把他拽出车厢。他顺势把身体重量都放上燕旗手臂,燕旗一动不动平举手臂,面无表qíng地任他倚靠,背脊犹绷得笔直。
果不愧铁骨铮铮。杨聆蝉站好,看向车前,此次来迎接的人群比他第一次到雁门时密集。
接风洗尘酒端上来,身旁燕旗信手接过,一饮而尽,恰此刻,礼官有意拉长的唱赞声悠悠响起——
“江汉汤汤,武夫洸洸——”
尖锐的嗓音似在催促,杨聆蝉双手端碗,对着刺鼻酒气陷入犹豫,此酒武人下肚尚要缓一阵,况乎他;然此酒代表雁门守军于他之接纳,不可不喝……由是,他正要将酒碗往唇边送,察觉他窘困的燕旗及时开口:“杨大人不适烈酒,某可代饮。”
唱赞骤停,杨聆蝉心意稍动,仍摇头道:“酒烈盛意切,杨某自当受之,怎劳将军代。”
燕旗抓住他手腕,道:“杨大人不辞车马,远赴关塞为我军反夷人谋,苦劳功高,代酒一碗远不足表某感激。”出言声色朗然,四方皆闻,不为劝他,为道与周遭人知。
“那就……有劳燕将军了。”杨聆蝉再不推辞,目光冉冉地看向燕旗。
礼官嘹亮的声音再度响起:“式辟四方,彻我疆土——”,杨聆蝉想把酒碗递给燕旗,谁知燕旗固将他的手拽过,并不接酒碗,竟借他之手将酒喂至唇边。
杨聆蝉心知匪妥,不便出声,较劲又难敌燕旗,只得眼睁睁任燕旗钳了他手腕,将酒倾入喉中。赞歌仍在继续,拖沓地从“牧野洋洋”唱到“檀车煌煌”,晶亮液体在汩汩倾倒时溅出,濡湿燕旗微有青茬的下颚。全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手腕被握到麻木,绵长的“驷騵彭彭”又钻入杨聆蝉耳心,他置若罔闻,只呆望燕旗。直到整碗酒饮罢,随着“维师尚父,时维鹰扬——”的唱句,燕旗摔了碗,移开捉他的手,抬臂,缓缓拭过嘴下,甚至还伸出ròu红舌头,一舔唇线,像在回品酒味,更像……觊觎猎物。
在最后一句“经营四方,告成于王——”中,杨聆蝉用只二人可闻的声音低低唤他“燕旗”,带了点责备,带了点难以感知的嗔,燕旗不答,用微弯了眼角的金眸深深看他一眼,这便转回身去,面对众人。
仪仗罢时,杨聆蝉尚在燕旗身边,已有人来报,道是夷人要求岁币通商一事又有新进展,燕旗旋即询曰:“是何进展?”
“夷人自己定了岁币数额。”那人答。
“定了又如何,岂容他说多少,就是多少。”燕旗冷笑,口中虽如此,然心知双方难分伯仲,敌人态度不可不顾,又道,“沈监军,你且把相关书章携来,入我帐详谈;杨大人,也请你安顿好后,速来帅帐见我。”
杨聆蝉款款应下,一刻不敢耽误地随引路人走了。
杨聆蝉伸手推开厚实毡帘,观得帐中已对案坐了两人,正是燕旗与先前的沈监军,他见过礼,走入帐内。案前后皆为人所占,他正yù落座沈监军身侧,与燕旗当面而坐,不料燕旗道:“杨大人,过来坐。”
过便过罢。杨聆蝉往燕旗那边去,理理衣摆,挨着他坐下。
眼看到旁侧的杨大人折身走开,沈监军默默宽慰自己,他之品级,实无资格与杨中书并肩同列。杨大人的发间还有零星雪片,墨色青丝把洁白小粒衬出萤亮质感,宛如缀了灿烂星辰的子夜天幕。不过把燕将军和杨大人摆到一处这么一看,竟十分登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