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已由上转下,燕旗与杨聆蝉并辔同行,他慎重道:“你也知二者离了对方都难成气候,夷突身在其中,岂会凭你摆布?”
长歌开合的浅绯唇畔仍带着笑,吐出话却再刻薄不过:“合则qiáng,孤则弱,世人尽知。然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亦有兔死狗烹,唇亡齿寒。”
“那杨大人打算以何施为?”
“一则突夷间已有旧隙,可善加利用;二则我此次给突厥人画了个结jiāo中原王朝,收复旧地的大饼,夷人xing直,突厥又起异心,可施为处多矣。”
明明是玩弄人心的诡谋,从他口中说出却动听得像论道清谈,这是一个哪怕直面生死都优雅得像持觞赋诗的人。时至今日,燕旗已无法评判杨聆蝉:他使的虽是手段,然党派纷争,并无对错;他想的虽是诡计,然瓦解敌族,大利于国。但就是这样一个复杂的人,对他的感qíng却义无反顾得近乎单纯,郡公府水榭里杨聆蝉献祭般的主动一吻,他至今忆起都觉不可思议。
杨聆蝉见他出神,在马上凑过头去道:“此事若成,解决的不止岁币,更是边患,燕将军以为如何?”
燕旗闻言转头时差点与杨聆蝉脸颊相贴,两人俱一惊。杨聆蝉缩回去,晶亮的眸子瞬也不瞬盯着他,等他决定。
夷人与突厥人联合后,边防压力剧增,若能瓦解突夷联盟,不但减去合力,更能令二者互伤元气。孙子兵法有云,上将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突夷间的隔阂,他是注意过的,譬如来犯时,都是夷人前阵拼杀,死伤众多,突厥人随后劫掠,夺财保命……如今杨聆蝉又为他在突厥人心中种下了“结jiāo汉王朝,收复西突厥故地”的yù望,确实不失为一种办法。
“可以一试。” 燕旗道。
“但某对突夷旧况便并不熟悉,不知从何下手,有些地方还请将军指点。”
“个中细节,我也不尽皆知,还需一问其他军官。”
杨聆蝉弯腰躲过道边垂下的树枝,口中道:“集思广益,甚好。”
枝叶间疏浅光影掠过杨聆蝉周身,明暗斑驳,而后他抬头,含笑看向注视他的燕旗,宛如穿越经年时光后的一顾,惊艳如初。
燕旗咳一咳,道:“山间崎岖,看路。”
结果杨聆蝉真地转回头去了。山间的万籁好似被厚实积雪吃尽,剩下马蹄踏在石阶上的嘚嘚声格外清晰。两匹白马走得很慢,尾巴挂在身后懒洋洋地甩动,就这么载着一将一相走下山。
“杨大人。”燕旗出声打破这幽静。
杨聆蝉以为他犹有疑窦,道:“怎么?”
燕旗近乎郑重道:“你此番助我,能促成兵不血刃,存我将士xing命,也算抵了攻讦太子、拦截粮糙的事,我不再怨你。”
原来重逢后燕旗虽未提旧事,心中犹还记挂着。也对,若燕旗真地被他迷至神魂颠倒,连原则都弃之不顾,便不是他心心念念的玄甲将军了。话既至此,杨聆蝉再不用职责、本分一类谦辞自讨无趣,顺从道:“不胜荣幸。”
燕旗抓过他搁在缰绳上的手,在掌心不住摩挲,口中道:“以后还请杨经略使多加指点。”
“那倒便宜你了。”杨聆蝉抿唇,“我可是帝王家的夫子。”
把杨聆蝉的手拉到唇边吻一吻,燕旗毫不尴尬地承下这玩笑:“杨先生教导得是。”
苍云满脸的哂笑已然压不住,长歌触电似地抽手回握马缰,耳根发红,也不知是不是冻的。
有些东西像山脚积雪一样,在初chūn的和煦中悄然消融。
既归营地,自然是要拴马的,然而打下手之士兵远远瞧见这两位的架势,并不敢上前。
先是燕旗利索地跃下马,接着杨聆蝉也颤巍巍往马下滑,燕旗见状,过去扶他。杨聆蝉“啊”一声,本来只想撑着燕旗的手臂借个力,谁知对方双手绕过他的手臂,自腋下将他半举起来。燕旗是见杨聆蝉模样小心,临时起意,现下杨聆蝉脚还勾着马镫,弓身垂首,官帽上微凉的玉片抵着他的额头。
改抱住杨聆蝉的腰,将他拉离马背,却不让他双脚着地,燕旗嘴里道:“我感觉杨大人还没我的刀盾重。”
杨聆蝉双手使劲抵他肩膀,语气透出掩盖不住的波动:“荒谬,你——放我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