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旗冷哼,偏头不知看向雾中何方,侧脸刚毅一如初识。
杨聆蝉看见他暗金耳坠,看见他白绒燕翎,看见他背后逐渐渺茫的昨夜星辰昨夜风。车马已备好,车夫在马车旁,在燕旗背后翘首望着他,离别该有共勉之言,燕旗不屑说,杨聆蝉却不忍放过最后的叙话机会,他说:“此别归去,某辅中朝,将军戍边关,虽不复携手,亦犹如抵背相靠,共匡家国。”
燕旗糙糙“嗯”一声。
“那,燕将军,某去矣。”杨聆蝉对他拱手一揖,头埋得极深,道。
“杨大人,再……后会无期。”
连再见那点自欺欺人的希望,他都不愿留给自己。看着杨聆蝉平静穿过自己身旁,跨上马车,不曾回顾,燕旗转头,不看,但声音还是揪着他的耳朵:开始很大,踏过碎石的颠簸都清清楚楚;后来小了些,只依稀分得清哪个是马蹄,哪个是车轮;接下来,承载着那个人的所有声响都融为空dòng的一体,最后销隐风中,匿不可闻,和他的心上人一道远去至遥不可及的地方。
不是风声相闻的太原,是千里之外的长安,是庭院深锁的九重宫阙。
燕旗还伫在原地。天彻底亮了,他的手臂也彻底僵了,若没有拼命压抑,他方才怕会伸手摸、拉,乃至死死抱住杨聆蝉——何必,后会无期下的缱绻只会徒增伤悲,不如挥别放旷,坦然天各一方。他想过挽留杨聆蝉,但他清楚,走至今日田地,杨聆蝉早无全身而退之可能,不归中朝,即陷入被动,到时圣上失望,政敌趁乱践踏,前景不堪想象。可叹他能从敌虏铁蹄中守下万千黎民,竟无法从朝堂谲波里留住一个杨聆蝉。
当初那人素衣卿相,款步进入他单色充斥的龃龉生涯,用血ròu之躯捂热他这颗冰冷荆棘,又用三千qíng丝缠绕他对留存世间的期冀。单于都护府都护、或是范阳节度使燕旗的生命中本不该有如此一个人,但有了此人,一切都不同了。如今这个人从他骨髓中被抽走,留下空虚血dòng,可他依然要支撑已然残缺的身躯,如常完成国之长城的使命,就是这使命,引这一将一相相遇相知,又bī他们分离莫问。
范阳燕某,做过一段时间怕死之人。
怕再不能“杨大人”唤过,有人闻声回首,青丝落肩,眯眼翘唇一个温热笑颜,柔声应道:“燕将军。”
那种全世界的阳光都铺面洒来的感觉,再不会有。
往后还会有很多人叫他燕将军,但都不是那个燕将军了。
那个燕将军被创造他的人抛弃了。
死掉了。
28
郡公府前的绣球花正逢花期,红huáng圆团开得错落有致,加之阳光暖澄,一派雍容锦绣。明艳动人的妙龄妇女牵幼儿立于大门阶梯,正指使下人搬运家当。
那是皇帝的姊妹,懿慈公主,下嫁当朝左相已三个年头,育有一子。要说她这桩婚事,堪称一波三折——起初皇兄打算把她许配给范阳节度使,赐书发到边关,被那武夫一口回绝。这时左相竟求尚懿慈公主,皇兄正值气头,道是另挑个公主嫁予太傅,怎料左相执意要她,更离谱的是,左相还上书为范阳节度使拒娶公主一事开解。时人道他急于结亲皇室,不择手段,可笑至极。
可身为当局人,懿慈觉得,杨聆蝉并不想娶她。范阳节度使的态度也很奇怪,大婚当日,豪礼盈门,贵客络绎,唯独雁门关,只遣一士兵,送一木盒。
她目睹杨聆蝉踯躅许久才掀开盒盖,却看上一眼旋即转头走开。她好奇,凑上去,杨聆蝉并不阻拦,白字黑字的信也任其躺于盒中,毫不介意,想来并非避讳事,她就不客气地拆看,但见行文字迹工整端正,内容只简单八字,墨汁深泅,仿佛被写者灌入刻骨qíng仇:
昔断汝簪 今偿 无欠
旧事罢了。书信下果然有支晶莹剔透的花枝簪,懿慈想起早些年杨聆蝉是爱在头上戴这么个东西,闺秀梦寐的杨郎娶了妻、生了子,便逐渐淡出街巷闲话的舞台,而他那标志xing的桃花簪,不知何时再未髻过。
说起来,范阳节度使已经死了。
死了好几年了。
战死的,军人最寻常的为国捐躯,甚至是死于一场不怎么重要的战役。懂事的叹息说去得不值,国失英才;不懂事的调侃道这么大个将军,死得未免太随意。总之,少个武将,和她关系不大,边关总会有人补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