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杨聆蝉反应很qiáng烈。公主难逃政治联姻,懿慈不爱杨聆蝉,但对方是近乎完美的人,总归不会生厌。杨聆蝉脾气很好,她初过门时三番五次使xing子,杨聆蝉不曾发怒,二人遂相敬如宾。唯独那一次,范阳节度使的遗骨被迎回京师,杨聆蝉主动为他写墓志铭,把自己关在房中三天三夜,竟未能成篇。她当时进去送饭,见一地láng藉纸笔,本是出自关心,抱怨道:“有这么难写?”,谁知杨聆蝉前所未有地厉声斥她出去,惶恐掩门时,她甚至听见房内传来案上物什被扫落一地的破碎之声。
可能杨聆蝉曾与燕旗共事范阳,有些jiāoqíng,说来也怪,除大婚寄礼,她再未见二人有所往来。
事后杨聆蝉就病了,不知从哪来的、很重的病,缠绵病榻,墓志铭终究没写出来。也正是那段时间,朝中新秀崛起,有党朋,有敌系,杨侍中竟不闻不问,放任从前费劲心思揽来的权柄轻易流走。甚至大病初愈,即上书请辞,朝野哗然,皇帝、群臣再三挽留,他亦是卸去所有职衔,执意归乡。
所以,她今天才站在郡公府门口准备离京马车。长安正值夏初浓绿时景,蝉鸣啁啾,劳工的汗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抬抬腕上下滑的玉镯,又摸摸儿子探头张望的脑袋,懿慈暗叹夫唱妇随——反正杨家家底丰厚,江南比北国温润,是个养人的地界,去那里相夫教子,倒也不错,想来当年她若嫁远雁门关,光景断不似今朝好。
娶她后,杨聆蝉不曾纳妾,甚至旧有侍妾也赐金遣返,旁人羡艳,称道鹣鲽qíng深。只有她自己知道,夫君什么都好,唯独房中事每每依赖药物,乃至有子息后,再不与她同房。她本想如能再得一女,送进宫中做皇兄妃嫔,当真是极好的——也罢,反正不能和喜欢之人相守,嫁个清淡士人,权当多一亲人,总比嫁个酒池ròu林的登徒子好。
抱着儿子踏上马车,懿慈此刻对远离长安喧嚣、去往富足苏杭既期待又不舍。至于杨聆蝉南归安置好家业后,即外出云游,音书渐稀,甚至途中把伺候的老管家也赶回来,只身北上,便是她未曾预料,也无法理解的后话了……
旅程的终点是雁门关。
燕旗的死讯像自北境南下的寒流,熄灭了他对权柄功名的狂热,却激发了他抛开一切的偏执。世事变迁,纷繁乱眼,他不主动开口,几乎无人想起他即是曾权倾天下的国相杨聆蝉。何况沙场上刀剑无眼,而今故人,所剩无几。
所幸当年的军医还在。
军医已近中年,洗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泛白破损的书生青衫终于在某次发新布后不再穿着。常年苦居边塞,他与苍云军中一士兵在互相照拂中相好了,两人约定,士兵若战死,医者就留下来,救治他的兄弟;士兵若能活着卸甲,就与军医归耕江南,共话桑麻。
现下,朝廷又与夷人议和,要象征xing裁剪一批残弱兵员,他的相好就在此列,过几日,他们就可以启程进关了。
是件高兴的事啊。
杨聆蝉却笑得勉qiáng,他说,我想问问燕将军的事。
“哦,燕将军啊,”雁门关出过那么多燕将军,但军医知道,他问的独独是那一个燕将军,“他最后从战场上抬回来的时候,就是我医的他哩。”
久经民风濡染,医者当年的吴侬软语已经染上北话风味,他接着说,“他被抬进来时,看起来不严重,但他就是说,大夫,我知道自己没救了,你不必làng费力气。”
“他这么一说,我反而慌了。我当时没空回话,他就自己絮絮叨叨地说。”
“燕将军说自己前几天才请教过参军,很想一个人要怎么文雅地表达,参军说思之若狂,他觉得这个词很贴切,他想杨大人想得要发狂……可惜写不完这封信了。”
“我发现他腰上其实有道深及骨骼的伤口,只是甲胄漆黑,一眼看不出血迹,怪不得他说自己没救了……我劝道将军你要活下去,好把信写完,他竟笑了,还说——”
“帅帐中已有厚厚一沓信,让其他将领收拾时顺手烧了吧,反正寄不出去,字练得再好也没用。”
“我说将军,你别说话了,省点力气,他不理,我这才发现他已神志不清了。”
“他还说,即使杀掉单于,若夷人又立新头目,苟延残喘,中书省恐怕还是不安稳……我当时就扑通一声在他身旁跪下,我说将军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着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