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慈耳中一阵轰鸣,宛然便是那一夜的电闪雷鸣,雨水倾盆浇落下来,将怀中少女浇得湿淋淋地,贴着自己的身躯热得烫人。呼吸一丝一丝,chuī上颈边耳畔,竟是什么经书法理之中,从来从来,也没有说到过的。
只一夜后,便成冤孽。
玄慈缓缓抬头,只见萧远山目光灼灼bī视过来,嘴角正挂着一丝幸灾乐祸的笑意;慕容博则眼中含笑,一副胸有成竹之态。玄慈迎着两处目光,双掌合什当胸,道:“老衲身有大罪孽,又犯下大戒,今日已不敢再说‘悔’字。只是以萧峰施主为人,我玄苦师弟和武林中诸多人命,想来绝非他所为。萧老施主,慕容老施主,又是你二人谁下的手呢?”
那两人虽各怀心结,但见玄慈转眼便宁定如此,也不由佩服。慕容博淡淡冷笑了两声,萧远山已亢声道:“不必明知故问,那玄苦和尚,乔三槐夫妇,都是老夫一掌震死的!”
萧峰大吃一惊,转眼望向父亲,颤声道:“……爹?”
萧远山虽则悍狠,对上儿子目光,却也一阵心悸,qiáng自转开了头叱道:“这些南朝汉人虚伪狡诈,又是甚么好人了?夺了我的儿子,叫他拜大仇人为师,做大仇人的继任帮主,教得他也变成了一个汉人!知晓了自己身世,竟然还想留在南朝,做个没出息的汉民……哈哈!这等人留他们做甚!难道要我萧远山的血脉,终生就做了汉人的徒弟儿子么?”
萧峰定定地望着父亲,眼中含泪,只落不下来,眼眶都bī得血红,哑声道:“既是爹爹所杀,便和我所杀没有分别。孩儿一直担负着这名声,却也不枉了。然则单正一家、赵钱孙、谭婆、徐长老等人……”
萧远山道:“不错!都是我杀的。这些人袒护我家仇人,本就该死,何况……哼,何况若叫你早知了其中真相,难道你还肯回去辽国,做回咱们堂堂正正的契丹勇士么?”
萧峰默然。在他内心,确然一直是爱大宋极深而爱大辽甚浅,不要说当日苦寻真相之时,便如今在辽国官居高位,万人爱戴,其实也并没有在丐帮做个没袋弟子的快活。然而这时轰雷一般,脑中无数人声翻涌,父亲、恩师、丐帮众人,南院下属,宋辽兵卒,两国打来的糙谷,一声声,一句句,竟从不曾听得这般清楚。“师父教我做个汉人,生身父亲,又要我做个契丹人。哈!”忽地仰头笑了一声,声音嘶哑,几不能闻。“到头来,只是为了一句宋人辽人。还有……阿朱!阿朱!”
突然之间,天台山智光大师临死所写的那几句话,清清楚楚地在眼前浮现出来:
万物一般,众生平等。圣贤畜生,一视同仁。
汉人契丹,亦幻亦真。恩怨荣rǔ,俱在灰尘。
萧峰自从杏子林惊变,两载以来,几已历尽了一生的风霜血泪,却到此时此地,方才第一次真正明白了这番话的意思。一时间,这少林古塔上一片寂然,只听他双拳在身畔握得死紧,骨骼格格连声,不住作响。
忽听几下拍掌之声,却是慕容博,笑道:“痛快!痛快!这桩公案演到今日,真是英雄手笔,jīng彩之至!”
萧远山重重哼了一声,明知他存心挑拨,眼光如刀,还是不禁向玄慈面上刺去,切齿道:“是我杀了你少林和尚,在你寺里三十年,将你们的武学典籍也瞧了个饱,又待如何!今日我父子下不了少室山便罢,但只要……”
玄慈摇了摇头,神色间平静安详,道:“萧老施主,你错了。”
慕容博眼中jīng光闪动,踏上一步,便要开口。然而还不曾说出什么,玄慈已朗声道:“非作恶因,无作恶果,不能善生,何能善死。这三十年来诸般罪孽,若不是老衲一念,皆不能生,到今日,也当由老衲一身相还。”走上几步,自窗中向英雄大会方向看去,依稀可见人影幢幢,少林罗汉阵横在山门之前,阵前千百人群qíng沸沸,涌动不休。玄慈转头看向萧远山,微微笑道:“彼处是你一心所求,为我所设的去处,萧老施主,老衲这便去了。”
萧远山登时一愣。他处心积虑,一旦揭破这少林方丈丑事,要的便是此刻。玄慈只要回到英雄会上,便是身败名裂,当众受rǔ,连着少林清誉也一并扫地。这qíng景,二十余年来他已想象了无数次,要叫这大仇人如何痛苦屈rǔ,如何恨怨难当。然而这时明明成事就在眼前,玄慈却是脸露微笑,坦然而去,二十余年的痛恨竟轻飘飘地,落在了空处。他脸上肌ròu不住抽搐,喝道:“你……!”一时却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