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复虽万事不形于色,这时看过,脸色也自变了,低声道:“公冶庄主,他话是怎样说来?”
那管事忙道:“是,庄主初七那日到此,直忙了两日,将这些jiāo与小的,又道他……他与三位庄主另有别事,今后都……不再回来了。吩咐了小的们用心在意,要好生伺候公子。”
慕容复静了一瞬,突然笑了起来,越笑越甚,身子发颤,直笑出了声道:“好二哥,好。好。好。”竟笑到直不起身,要伸手撑着桌案,一只手支着额头,按住了自己双眼才罢。那管事本来便不明白公冶乾言语,见了他这模样,更不敢多说,又不好gān巴巴地瞧着,呆了半日,好容易想起了话头道:“公子,这……阿碧姑娘前儿也捎了信来,问公子你安好。公子若在此住些日子,何不接了碧姑娘过来?我等粗手笨脚的,多个贴心人儿伺候,也好……”
慕容复缓缓地直起身来,道:“不必了。”这三字一说,突地笑容尽敛。只看得那管事疑惑自己方才是发了癔症,看花了眼,公子爷怎会当着面儿地纵声狂笑?定是这眼睛耳朵都差了。却听慕容复道:“我数日内便往辽国,与我打点马匹行装便是。燕子坞……”顿了一顿,又道:“也须得有个人候着。阿碧,她便在彼处也罢了,若是……”
那管事垂手屏气地听着,侯了半日,却没下文。“若是”如何,慕容复也不再提,只挥一挥手命他退去。那管事满心的疑惑,但见慕容复转眼望着庭中落叶,似又出起神来,不敢再问,忙打了一躬,悄没声地退了出去。
慕容复独坐了一刻,伸手展开公冶乾所留的“囤兵”那一册,又取下一支笔来,便yù注些什么。然而这一握笔,手竟是颤的,笔尖悬在那里只一震,啪嗒一声,一滴墨汁滴上书册,将那页都弄污了。
慕容复猛然掷笔于案,立起身来,明明风过、叶落、长空雁叫,远远地众仆从来回奔走,压低了的说话声都听得清楚,却还是觉这室中静得出奇,静到了不堪,只想要仰天大笑,发疯般狂呼大叫上一场。目光无意间掠过桌几墙壁,忽然一顿,却见西侧壁上悬着一柄长刀,那刀架做的是双刀式样,现下孤零零的一个儿,便十分的突兀。却是他自辽归来,便将永康丢在了那里。这时只看得一愣,缓步走近,将腰间建兴解下,也挂了回去。果然双刀在壁,看去便和谐了许多。倒似它两个一直好好地待在一处,哪个也不曾离开一般。
慕容复陡然一声长啸,铿地一声,永康脱鞘而出,他已掠到庭中,纵声作歌,握刀舞了起来。
人是这人,刀亦是这刀,前次舞时,万众欢呼,这时斜阳只影之中,却只得他一人。院外众仆从远远听得,都是半字不懂,没一人知晓他唱的是些什么。
他们如何知道,慕容复所歌的并非汉语,而是他慕容鲜卑族中,代代相传的一支歌谣。
《晋书》有载,前燕明帝慕容皝之父慕容廆,有庶长兄名吐谷浑。二人部下马斗,慕容廆因怒其兄,兄曰:“当去汝于万里之外。”遂离部西行。廆悔之,令长史楼冯追还,吐谷浑曰:“今因马而别,殆天启乎?诸君试驱马而东,马若还东,我当随去矣。”驱之,马不肯行,东行数百步,辄悲鸣而西。如是者十余辈,楼冯曰:“此非人事也。”乃止。吐谷浑遂至白兰以西千里之地。慕容廆思念长兄,作了此歌。岁暮穷时,常常歌之。
其歌曰:“阿gān西,我心悲,阿gānyù归马不归。”
鲜卑谓兄为阿gān,这二字,便是汉人唤的“兄长”之意了。
“阿gān身苦寒,辞我土棘住白兰。我见落日不见阿gān。
“嗟嗟!人生能有几阿gān!”
一声歌罢,慕容复横刀不发。其时残阳将尽,余晖如血洒得满身,照见两行泪水,自他脸颊上慢慢地滑落了下来。
五杂俎,侯门戟。
往复还,道上檄。
不得已,天涯客。
五杂俎,非烟云。
往复还,胡马尘。
不得已,撄龙鳞。
——唐·雍裕之《五杂俎诗》
第十回终
第十一回 听四面边声 楚歌频作 1
大理国中那镇南王夫妇薨于道路,世子扶灵归国之事,迅即传遍了京城。镇南王甚得民心,众官百姓迎出十余里外,城内城外,处处悲声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