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峰见慕容复时已觉不对,只是他身上黑衣不露血迹,无从断定。这时衣衫一裂,几幅碎布随风卷起,掠过那石屋檐口,远远飞散了开去。露出胸口肌肤一线滴沥,血迹都成深黑,衬着那具毫无血色的躯体,刺眼之极。萧峰一震,他怀中之人亦一震,猛地全身剧颤,嘶声道:“萧峰……!”最后一丝月光正在天边隐没,夜色骤沉,天昏地暗。慕容复眼前一黑,那股腥甜自胸中直冲上来,便已人事不知。
萧峰闻得那血腥气辛辣刺鼻,昏暗中也不及再看,左手双指一并,指力吐出,便在慕容复胸前伤处刺了下去。这一下力凝指尖,真气锋锐不下利刃,伤口立时血ròu外翻。同时右掌覆上他前心大xué,劲力疾吐疾收,刹时间迫得血脉逆流,嗤的一声,一股浓黑的血流自伤口迸出,溅出数尺来远,隐约夹着光点一闪,却是那支毒针。这地下并无糙木,血流溅在砂土之间,嗤啦作响,想见毒xing之烈。萧峰抱起人来,大步走入那间石屋,双掌贴上慕容复胸口,将内力向他体内绵绵不绝地送了过去。
慕容复毒伤之中qiáng逆经脉,而数月殚jīng竭虑,无一日夜安稳合过双眼。白发之生,不过为此,今夜这支毒针,便似赤红的铁条上泼了一盆冷水,人都要活活断作了两段。便以萧峰功力,此时要qiáng行将他真气运转十二周天,也非片刻可行。四野寂寂,寒风回dàng,在石屋外阵阵卷过。风声中汗水淋淋漓漓,都自萧峰额角鬓边一滴滴滚落了下来。
不知许久,萧峰睁开眼来,长长吐了一口气,肩头胸口湿漉漉地,已浸透了一片。却听门fèng间山风透入,震得蓬蓬作响。抬眼一掠,室中空空dàngdàng,只南侧一座似是祭台之属,便伸手扯下自己外袍裹着慕容复,将人放在上面躺了。忽地一愣,只见几点昏huáng光芒投在地下,黑影幢幢,不住跳动,这石屋内原来早有灯火,方才心有所注,竟然不觉。凝目看时,目光倏地便是一冷。但见那壁上长明灯不知是何机括,此夜已过了数个时辰,却无一盏熄灭。吴长风所说燕子坞书信“加了灯油”云云,只怕便是此地。那祭台后石阶重叠,半边破损,长长地伸向地下。便取下一只灯烛照了道路,跨步向下行去。
这石阶既长且陡,却无什么青苔水渍,萧峰跨下最后一阶,赫见眼前一条墓道,石室穹顶一个连着一个,黑dòngdòng、yīn沉沉,兀然立在两边,那点火光只照得出数步,数步之外,便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无声无息,似无尽头。萧峰何等神勇,竟看得背上冷汗潜生。火光照耀之处,那地上壁上长长地无数划痕。伸手一拂,便知是金属利器所致。则此墓确曾有大批兵甲在内,慕容复口中那二十万大军,huáng雀在后的大乱之计,却原来,当真并不是他的虚言!
萧峰猛然一声长笑,石室震dàng,回声不绝。灯火焰震得一跳,便已熄了。萧峰反手掷下,头也不回,大步跨上地面,向外便走。
事至于今,他既救了慕容复xing命,便是仁至义尽。便萧远山慕容博亲身在此,也没第二句话好说。此刻只差一步,便要跨出了石室门外去。落在门上的手掌忽地一颤,这一步尚未跨出,顿了一顿,竟还是回过头来,向室中昏迷不醒的人看了一眼。
只这一眼,灯火摇曳,陡见慕容复脸庞惨白。火光明明是昏huáng之色,照在他脸上,却如落雪覆盖,白沙掩埋,半分暖色也不复见。唯一看得出这并不是个死人的,只有他一双长眉愈蹙愈紧,嘴唇发颤,连着整个人都发起了抖来。好似是人冷到极点,发了噩梦,在那梦里见到了什么极可怕,极骇人,便他一生也不愿再见的东西。猛然又是一阵剧烈颤抖,一线猩红滴落唇畔,好似一直梗在喉头的那声叫喊却终于迸出了口来。只听他嘶声叫道:
“……娘!!”
人在母体之中怀胎十月,一朝落生,又是母亲抱持爱抚,哺育长大。便什么英雄豪杰在病痛时呼唤娘亲,都不过人qíng之常。然而慕容复这一声明明叫的是娘,声音嘶哑,又尖,又涩,竟是说不出的凄厉。若不是亲眼看着他,亲耳听他叫出这个字来,只怕还要以为他梦中见的,是什么可怖已极的妖魔鬼怪。而这世间即便真有妖魔,又怎能叫南慕容怕到这般?一声出口,萧峰竟叫他惊得一震,猛地转回了身来。门边到祭台不过数步,这数步之间,便见他唇边血痕洇染,一片láng藉,还在一声一声地叫道:“娘……!大燕……我……我都……记得的!刺青,那刺青……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