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华清远硬是扳开他的手,又转头看了他一眼,纯阳子的眼中再不复从前那刻意掩盖的霜雪冰封,也没有这段时间以来专门属于樊真的冷淡尖锐,眸中的神光脆弱得像是早chūn融而未化的冰皮,风中若是旋来杨花柳絮,轻轻飘飘落在上头,便能骤然催出几道细细密密的冰裂,看得到水底最澄净清明的一隅。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用这样的目光看自己了。
樊真的手无知无觉地在华清远的案上放平,轻轻悄悄、小心翼翼地,生怕惊碎了那一池未解浮冰。却见华清远的眼中有月光的痕迹,水光曳动,像是手中把着的酒盏,那光色流转一周,几乎要从微颤的眼睫中滴落而出。
远处诸人的笑闹遥遥响过来,若非相遇乱世之中,这些团聚相逢,想来都是随口呼应的事qíng。但事到如今,谁都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最后一次,虽说相逢萍水,但笑骂有如至jiāo,所有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粉饰团聚,遮掩离别。
月盈则亏。
华清远手中的杯盏,突然便抓不住了,单薄而扁圆的酒器,绕着桌案转了几圈,扒搭一声倒扣在桌面,余下的酒水从边缘缓缓渗出来,如同被墨汁洇坏的一面素宣。樊真有些心疼,他晓得这是醉得过了,正yù出声去劝,却只觉肩头一沉,扑面而来的气息有些复杂,但从浓重的酒气里,他还是能够分辨出那一种久别而熟悉的气息,隐隐约约、清清淡淡,有如柔和雪风一般的,几乎只是一个刹那,便叫他热了眼眶。
分明清冷的风,却能chuī得人浑身发烫。
华清远的额头抵在他的肩窝,发际轻软的绒发微微磨蹭着他肩头的衣物,吐息近在咫尺,没有多余的话,便只是一声不响地靠着。呼吸也很是平静,垂在身侧的手似乎有气无力地抵了一下身下的蒲团,又晃dàng一下,按在了樊真的手背上。
华清远的声音瓮声瓮气的,许是因为饮酒昏沉的缘故,一言一语中带着浓重的鼻音:“阿真,我真是……恨你。”
“恨你入骨哪。”
轻而慢的声气,就像一声坠入水中的喟叹,但又如此言不由衷,曳出的水泡柔和易碎,蕴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qíng愫。华清远第一次向他剖白心意的时候,是那个飞雪连天的大寒夜,他也沾了满身酒意,酒的热和风的冷将他两腮熏得通红通红,带绒的襟领簇在两颐边,平白生出一些寒风中的可爱来。
若非那夜起始,又哪有之后种种。但与其是后悔,不如说是庆幸。
酒席走到尽头,筵席将散未散。卞青萝横竖看着宾客尽醉而归,华清远却是醉到人事不省,遥远的城垣传来接阵的鼓声,两骑飞尘,向着行宫与阵前分道扬镳。他见得樊真扶着华清远,只有些痛切地与万花jiāo换一个眼神。“先生。”她像是下定什么决心,张口yù言:“其实我……”
樊真听得此话,却摇摇头,道:“我知道。”
天色已然太晚,每每夜幕降临,总是江月楼最为热闹的时候,此时此刻却出离平静。回青牛观行路太远,jiāo通也不便,便是暂时暂住此处。夜中的风逐渐闷热起来,压得人心有一阵没一阵的慌,连歌舞升平的风月场都知道大厦将倾。
有人送了醒酒凝神的茶水来,樊真接过来,将门扉掩上。到了这个时刻,他不知该同华清远说些什么,似乎什么都不应景、不合适,他端着茶碗走近,却一言半句都酝酿不出来,正是相对无言时,却见华清远有些晃身的站起身来,他刚要伸手去扶,却觉肩头一击钝痛,他身形不稳,被掀得一个趔趄。
他意识到这是华清远打的第一下时,第二下却已经过来,力气没大没小捅在他的锁骨上,也还是剧痛,他不自主地闷哼一声,被掀在地上,脑后一处钝响,疼得眼前金星四迸,肩头骤然被死死钉在地面,痛到连呼吸都在微微震颤。然而那痛苦还没有回味,樊真便觉面上骤然挨了一拳,眼前发花,眼边额角应是要淤青发紫了。
那日夜中,似乎也是这样。连带着华清远眼中的伤痛与悲愤,那时他心乱如麻,此时他心如刀绞。却愧疚慌张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他瞬也不瞬地睁着眼睛,却见华清远背着光,见不清楚表qíng,酒气随着他忽而急促的吐息扑在面上,却见得那昏昧的面目上,忽而有些微幽的光闪,映出暖huáng色的焰心,极缓慢极缓慢地坠下,冰凉地落在他的面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