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真。”他唤了声,身侧的人既没有答应,也没有侧眼来看他,樊真只是自然而然地伸手捉住了他的腕子,手心微冷。华清远闲闲说了些日间的事qíng,最后谈到了孩子身上,“他也没再用眼神凶过我了,前阵子他那样子活脱脱跟你以前似的,也难怪你的师妹师弟都害怕你,也有点怕他。”
樊真没有说话,可是月光将他双唇抿成的那个好看的笑弧照得很清楚。华清远只觉得月下的万花有种沉默而娴雅的俊美,他险些瞧入神了,颧侧又烧起来,这张脸分明时时见,又老是见不腻似的,总看得出喜欢的意思。
华清远恐怕自己这点儿心思被看出来,赶紧又道:“只是他成天总在门前等你,木木讷讷的,我瞧着有些心疼。”
“……他许不是在等我。”樊真忽道,眼睫垂下来,蝶翼似地扑闪一下,两人又相对无语地走了一阵,华清远听见樊真的声音有些虚浮,月光像是遮住了那些词句,轻轻飘飘地传到耳畔:“小的时候,也是那样一个寒风刺骨的chūn夜,母亲就把我放在落星湖的病舍门口,告诉我说去寻医生,很快便回。然而却再也没有回来。”
话一顿,华清远看见樊真将目光放在那轮圆满的月玦上,依旧站得挺拔,“之后的很多日子里,我都在病舍门口等着,总觉得毕竟与自己骨血相连,她总会回来的。就算心底里知道她不会回来,我也不想相信。”
“我的母亲啊,是个自私的人。”末了的话意带着清冷的笑意,却没有半分暖意,“我……也是个自私的人。”
不知什么时候,他松开了握在华清远腕子上的手,却依然在往前走,华清远的步伐却已经慢慢停顿下来。常常有的陌生感觉又悄无声息地攀到那个人的背影上,他并不知道樊真的过往,万花不愿意说,他也不会深问。相逢前的过往空空dàngdàng的,月光轻纱一样忽然落进来,虽然看得清楚,却无法触及。
开初听得这些话,华清远觉得心中一抽一抽地难受,只想去抱一抱面前那个显得尤其瘦削的身影,可是那手伸出去,却迟疑地停在了半空。樊真也未留给他犹豫的余地,只道:“都只是些陈年旧事了,讲来并没有意思。”话意渐渐冷了下去。
华清远gān涩的嘴唇张了张,又抿住了,唇角的gān裂涩涩地发着疼。明明是最该说体己话的时候,可那些温柔乡里的喃喃低语,耳鬓厮磨时的好听qíng话,都悄没声息地消散在冷清的风里,不留半点影踪。
他不知道心中存着的这一点别扭究竟算是什么,这样的感觉,仿佛一个缄口的过客在观看他人的生死,心中唏嘘万千,可是一经开口,从来都是无关痛痒的话。那一日的气话慢慢浮进脑海中,兴许不算是气话,是明白话,确实是有一些东西,他从来不明白。
樊真又朝前走了好几步,才像是发现华清远未曾跟上,回头深深看他一眼。华清远迎着他的眸光,心中慢慢涌上一股奇怪的感觉,彼此虽然在相视着,目光却总不似由衷,万花在瞧很远的物事,在看很远的地方。而自己看到的,总是深不见底的井,不清楚里头是活水涌动,还是gān涸荒芜。
“走吧。”樊真道,语调平静,他没有再等华清远,抬步向前走去。
华清远唇角翕动了一会儿,终于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月亮升到了最高,已经开始有缓缓西落的迹象。他抬头望了望月色,依旧是冷月无声,月轮盈满,光华熠然,这应当是个能勾起团圆qíng思的美好chūn夜。
华清远拢紧了衣衽,将双手放进袖笼中,jiāo叠着紧紧地攥,脊骨里爬上一阵刺骨的寒,他像是数九寒月里瑟瑟发抖的过往行客,步伐有点儿凌乱地跟着眼前越走越远的人,像是跟着那漫长冬夜里唯一一团微弱的火光。
第五章
昨夜里一片清澄透亮的月色,似乎预示着这一日的晴朗天气。窗外的天穹洗蓝无垢,gān净明快得连半缕云絮子也没有。
华清远醒得很早,昨夜月下一叙后,他的心qíng总归是惴惴不安,有所思似乎也变作有所梦,只听梦里风声大作,一片黑暗。
风里有低幽的虫声,以及静心凝神的糙木清香,他站在黑暗中等了很久,最后只觉得风声如同长安城内宵禁的金鼓,又像震天动地的战马奔袭,一声又一声,浑厚沉重,震得人心下一阵一阵发憷,偏生声音愈加急促,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一时间天地倾倒,他呼吸一窒,醒转过来,后背全是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