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向起得早,只因打小在纯阳宫生长,清规戒律,将起居行止划得极为有条不紊。他醒觉时,前后上下转了一通坐忘心经,好容易将起伏不定的心绪平复下来,梦里的景况,竟也模模糊糊地渐渐忘记了许多。
湿冷的晨雾在明媚的阳光下散得迅速,他提了佩剑去温习北冥剑诀下的招式,他师承气宗一脉已经许多年,算不得天资聪颖,但却贵在坚持,来去也算有所小成。日子细水长流地过,若非世外的战乱,他只觉得高居华山云中的日子,简直是要过个没完。
现而今,他似乎只算是个浑脱脱的红尘中人了罢。
华清远被这个突然跳进脑海里的念头一顿,持着剑的腕子一抖索,剑上流转的明澈剑气一歪,本应该劈空的一式两仪化形,生生铡进了院里一株刚冒着新芽的桃树枝gān里,那枝gān上分明没有什么伤痕。
华清远一觉失手,却头疼得很,紫霞功的功体从来讲求气形于剑,以气为兵。他方才没轻没重的一下子,怕是已经将那树的生脉尽数斩断了。
他在练剑时极少分神,可近来不知为何,总生着心不在焉的感觉。
正当他神思苦恼着漫散开去时,听得那一人合抱粗的桃树后,忽然窸窸窣窣起了些动静,华清远一见似是有人匿在树后偷瞧,只觉得奇怪,正想抬步去寻,却听见一串清脆响亮的啪啪哒哒,他只来得及看见个小小的白色的瘦弱背影极快地跑出了院落去。
华清远一瞧,不由自主地笑了笑,“这样冷的天,也不多穿一件衣服。”
时近正午时,莫丹青满面带笑地跑来找华清远,她近来总跟着樊真出去巡诊,一路奔波,身量明显清减不少,连初逢时一张带着浅淡粉色的鹅蛋脸,都瘦得削出一尖下颔来。可她面上至少还带着朝气,声音朗朗地对华清远道:“华小道长,同你说一件好事qíng!”
“慢一些。”华清远见她风风火火地来,说话一句急过一句,险些兴奋得上不来气,仿佛遇见了天大的喜事,只得无奈地笑着劝。
莫丹青的眸光闪闪发亮,话里全然是兴奋:“上回我们外出巡诊的时候,救了一家猎户的孩子,那家人真是知恩图报,昨夜猎了一匹马回来,分了我们一些ròu。”
“……马匹?”华清远一愣,转念一想,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哪里还有什么野味,这些马匹多半是从前线战场上失散而来的伤马,偶然之间被捉着了,自然变成了他人的盘中餐。否则在军营之中,不到万不得已,是绝不会杀马而食的。
可是医署里实在很久未曾开过荤,莫丹青的热qíng是能够传染的,不消多时,大院里的空地上三三两两地围起了人,jiāo头接耳地表达着心中的激动喜悦之qíng。一口大锅架在院中,底下的薪火熊熊燃烧,在chūn寒料峭里平添一分炙热的暖意。
华清远看见一旁的糙筐里放着一大块连皮都未剥净的红ròu,筋ròu里还连着一截已然僵硬了的蹄腿,他走近一细瞧,只见得马掌上有块乌沉的蹄铁,在明亮的天色下没有一丝光泽,但却纤尘不染,蹄下的钢印纹饰曲折,里头的泥壤杂糙没有剔除gān净,但隐约是个字,华清远左右看着,只觉得眼熟。
“……这是军马。”不知何时,樊真悄没声息地站到了华清远身后,声音的尾调下压,带着森冷意思的话意险些令华清远吓了一跳,樊真见他倏忽转过头来,面色如常,只接着道:“蹄铁上的,是太原苍云军的纹饰。”
“难怪我觉得曾在哪儿见过……”华清远心下一凛,心中顿感不妥,奈何周遭的人并不知晓此事,此刻都是跃跃yù试的模样。宽口铁锅中白气蒸腾,不消多时便从锅底接二连三地冒出浑圆的气泡,有人过来搬动那一块马ròu,华清远与樊真沉默地看着,一句话也未说。
正当此时,华清远又听见那点窸窸窣窣的声音,只是这会子那孩子躲在樊真身后,一双小手紧紧攥着万花的衣角,孩子生得其实是白净清秀的,好好在此处待了几天,脸面圆润了一些,稚气可爱的轮廓完全显了出来。
华清远悄悄的拿余光看他,却觉察到那孩子有些立不稳,再仔细看,便发现他抖得像一张薄薄的筛子。华清远开口想叫他,喉头却一噎,这孩子连名字都不愿意告诉他。
“樊真……”迫不得已,他也只好揪了揪樊真的衣角,目光示意着他身后瑟瑟发抖的小孩子,万花是神色一个松动,忙不迭回身看那害怕的嘴唇发白的小家伙,虽说极害怕,但他却一滴眼泪都没有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