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本可以一同离开洛阳的。”
听见女人的话,樊真却是笑着摇摇头:“那日我折返荒村,不过是为了找一个答复。如今似是有一些明白了。菟娘。”
卞青萝似是笑了的,灯影照出她的半个笑影,她柔声道:“不想先生还认得我。”
“你为什么要留下来?你也可以一走了之。”樊真移开视线,仍旧是静静看着那星星点点的灯火,这话虽说是个疑问句子,却已然笃定答案一般。从那座城池归来之后,伤痛在他的身体上留上的瘢痕,却在逐渐愈合的过程中带来了沉默的变化。
“那个时候,你也是这般问我的。你说我完全可以离开。你还记得我的回答么?”卞青萝幽幽的声音轻轻飘飘,传入樊真的耳中,如同一片没有重量的翎羽,dàng在心湖中,只剩下一些经年累月的温暖涟漪。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当下既然黑暗,前路或许光明,许多人和事,都是能够被改变的。”樊真喃喃回答道,心中却已然没有什么波澜起伏,这话如今回想,竟是一语成谶,他的心底涌上一些无奈的可笑,“你说得分毫不差。”
卞青萝将身上的蓑衣裹紧,那影子竟也显得佝偻沧桑起来,她的声音略低了一些:“物换星移,本就是天道寻常。菟娘不过是随口一言。想来缘分真是神奇,不想会在洛阳再遇到先生,也不想会共事这样久。”
“我沦落风尘,得幸遇见的都是恩公。却终究愧对叶公子的错爱,他待我一向很好,在此之前,其实他已经动用了许多关系,想方设法叫我出逃洛阳。但我却不愿,想来他也自当觉得古怪罢。”低沉柔婉的声音娓娓道来,却蕴藏着不着痕迹的悲哀。
“我是有夫之妇。夫君大概已经魂归故里,虽说夫家已经不要我了,但我却仍旧放不下。从前我读过一首诗,说是‘努力爱chūn华,莫忘欢乐时’……”她的话音一停,尾调似乎有些发颤,身边窸窸窣窣,仿佛在拂袖拭泪。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雨丝chuī在面上,有些带着cháo意的热,像是刚从眼眶中落下的热泪。樊真将这句来回在口中心中过了许多遍,心下唏嘘,想要叹息,却只觉喉头哽塞,发不出半点声音来。华清远大约已经回到纯阳宫了罢,他或许会憎恨自己……恨自己最后连个解释也没有,就再次令彼此分隔两地。思及此处,樊真自觉心下一阵剥骨拆筋的痛楚,随着每一下脉搏而更加鲜活旺盛,他几乎疑心自己那旧疾又要发作了。然而在这止不住的痛心中,有什么带着炽热温度的念头,渐渐在脑海里明晰起来。
活着回去,回长安去,回万花去——回去见到华清远。
“可我……”他颤抖着声音脱口而出,“我一点也不想死。”
周遭静了一阵,听得卞青萝道:“先生的路还很长。黑夜虚无而又漫长,这一些灯火,虽然会燃尽熄灭,但总有日出。听闻这两日叛军要攻城了,城中的人也走得七七八八,听人说,上一回洛阳失守,似乎也是这般模样。”
“……天色不早了,走罢。”樊真看着城楼下风雨潇潇,灯火阑珊,日出遥遥无期。但他的心中却莫名其妙的痛苦却平静着。在这样的一个刹那里,透过眼前朦胧的黑暗,透过无边无际的漫长时光,他看见从前浑浑噩噩的自己,那个看淡死生、不屑一顾的自己。
没有经历过真正生离死别的绝望,所以轻描淡写。
可那是从前。
卞青萝同他并肩走着,不知何时却又停了步子,垂眉道:“便到此处罢,我在江月楼还有一些东西要拾掇拾掇,得先走一步。”
她有些yù言又止,却终究道:“先生,再见了。”
这夜同罗丹府上依旧灯火通明,似乎唯有在这一处,才无法感觉到黑云压城的紧迫。灯火通明的院落中,已经搭上了遮雨的篷布与花团锦簇的舞台,宾客在廊下推杯换盏,言笑晏晏,通明的灯火照亮他们油光满面的眉目,高谈阔论的内容,无非是权财富贵,美人宠姬。樊真在席下静坐着听,但很快便厌倦了。
同罗丹今日jīng神头不大好,看来病恹恹的,许是希希零零的小雨引人困倦,汤药早前已经奉上去了,却仍旧摆在案头,一点也没有要动的迹象。席后的乐师开始调琴弄弦,宴会行将开始。樊真见得纱帐后的卞青萝,舞裙盛装,是那一夜月下起舞的扮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