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落言见得他这副神态,也不再说话,他移过视线,却已然卸了冷厉严肃的甲胄,见得天际一片灰霾沉重,一点熹微金光,正在云中牵出千丝万缕的金红。天寒地冻,万物凋零,似乎有落雪的意思。沈落言搓了搓手,唤了樊真一声:“阿真,过来。”
樊真小心挪着步子过去,却见沈落言静立一阵,忽而转过身来,恶狠狠地给了他一个拆骨错筋的大力拥抱,樊真是疼得两眼一花,却感到他这往日里总是温润如玉、风度翩翩的师父,极用力地在他的肩后拍了一拍,又重重抽了口气。樊真释然地弯一弯唇角,却听得沈落言骂道:“知道你在笑,我可曾告诉你尊师重道没有?”
他忙不迭讨饶:“徒儿知错、徒儿知错。”
末了沈落言仍然骂骂咧咧、老气横秋道:“你若在作出些其他幺蛾子,怪不得天打雷劈。合该对华小道长好一些,便好一些。本以为能安度晚年,你这一下一下的,算是折了我许多年的寿……有没有在好好听?还笑!你可是太久不吃我的玉石俱焚,觉得皮痒难受?……”
天寒气清,正是yù雪时候。樊真却有些感慨,总觉这一季的冬日,虽说来的早,大约却也不会太冷。
第四十七章
白昼随着秋暮而渐渐短暂,天候gān燥寒凉,雁辞南楼,叶落归根。秋高气慡的午后,日色少见地活泛着huáng灿灿的暖意,无风无雨,医署外的空地上支棱了大小竹架藤框,一些万花弟子从中翻捡出药材来,在太阳底下晒一晒,好祛一祛霉气。
“错啦,这是当归,‘chūn糙明年绿,王孙归不归’的当归。”
樊真微微抬一抬眼,见得不远处背着药篓、身着紫衣的万花弟子,她此时此刻正蹲着身,往一个藤篮中捞了一把白花花的药材,阿由站在她的面前,眨眨眼睛点点头。他却渐然因着这一句诗话而有些出神,少女的娇声、温暖的太阳,让他不由自主想到另一个活泼清丽的姑娘。他手中一把gān瘪的huáng芪,稀稀落落地掉回扁平的竹篮中。
“药材要撒了。”抖索的手背忽而一重,樊真回了神,华清远的手心总是暖热的,持剑的茧子刮蹭出一些痒意,手很快便又松开了。华清远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那女孩子,垂眸稍一沉吟,便道:“你在想丹青姐罢。”
“……是。”樊真应声,声气虽说平和,却平复不却他面上痛苦的神色,他没能再见莫丹青最后一面,失去亲人的感觉过于不真实,至于他一直虚虚浮浮,不知何年,如今诸事总算有了平和的势头,那埋藏深重的隐痛,便如同破土而出的枯蝉,渐然有了不可遏制的迹象。
他没再向华清远提起回到长安时的见闻,两个满身伤痛的人似乎都心照不宣,也似乎都明白,这短短的数月之间,已经有许多东西如同满地焜huáng华叶,随着冷冽西风而日渐凋零。他的一腔愧疚之心,终究是磨平了结霜覆雪的棱角。
“丹青最后说,她就在这里,等我回来。”樊真长叹一声,看见那紫衣姑娘站起身来,掸掉下裳的糙根尘土,回头见得他二人,露出个带着娇怯的笑,似乎要开口,又很是犹豫地收了话头,于是樊真便唤她的名字:“小连师妹。”
“欸。”方小连应道,俯身拎起阿由,满眼带笑地走过来,她生得极标致的杏子眼、鹅蛋脸,虽说带着点儿稚气未脱的婴儿肥,却已得见几分内敛含蓄的风韵来,慧黠的目色在二人面上转了一遭,又瞧一瞧他们下意识挨得近的身量,方小连便笑:“嗨呀,道长等了这样久的一个人,原是我的麻烦师兄。”语调有那么点儿古灵jīng怪、意味深长。
华清远报之以微笑,接过话茬,同意道:“确乎是个麻烦人物。”
“师兄呀,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方小连的指尖在自己垂下的鬓发处绕了一绕,“总是逃医理的功课,还让我和师姐说谎哄师父,可每次有师叔师伯到长安去,都吵着要糖糕吃……他——”方小连一抬眼,见得樊真的脸色,便吐了吐舌头,却还不怕,“我还在想,究底会有谁那样喜欢师兄呢。”
旁侧暗暗笑着的华清远略一怔,他身旁被揭得脸红又只得qiáng绷着脸面的樊真也一怔,他二人几乎是同时垂下眼去,又同时伸手去捞药篓中的药材,两只手抵在一起,复而又触电般地松开,华清远侧眼看了樊真一眼,转身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