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小连仍旧立在原地,笑盈盈地,声音里却带了点儿笑意以外的意思:“我很久没见到师兄了。师兄看起来不大好。”再抬眼瞧她时,小姑娘面上已然笑意全无,樊真在许多人的面上见过这样的神qíng,并不能说是悲伤,却也不能说是喜悦,人前温柔,却似怀念,“我听师父说了,说丹青师姐不在了……我……”
两行清泪,猝不及防从她的眼睛里垂落下来,看来清澈冰凉,怀里的孩子伸出手去,往她的面上抹了一抹,方小连哽咽一声,声音打颤道:“师兄没有再回过万花谷罢?有多久没有回去了?”
“……算来怕也有两载了。”
方小连擦了擦眼睛,在这般恍惚之间,樊真也才发现,小姑娘的个子已然拔得高了,从前只记得她的爱笑爱闹,常常哭得脸都要发皱了,如今才发觉她那迅速的哭而转笑中的变化,她又笑一笑,道:“师兄走的那一年冬天,万花谷下了大雪。谁也不知道青岩为何会气候骤变,走的人太多,观星台的huáng道仪,渐渐也不转了,没人会在意了……”
方小连同樊真说了许多话,大多是这一年来万花谷内外发生的事qíng,有悲有喜、有好有坏,时间才是过去多久,便如同经年一般,许多人都似方小连一般,被qiáng迫着接受离合悲欢、被qiáng迫着成长。高天虽说卷云浮dàng,但天底下照映的却已经不是曾经的开元全盛,站着的人,也早已经不是曾经爱恨疯魔的少年。
太阳逐渐西斜,希希零零的灯火从远处街道两侧点起来,残破的门窗从里面闩上,发出沉闷的低响,青白的炊烟被夕霞染成鹅雏绒羽的芽huáng,晚风将那直接穹顶的烟束chuī得四下斜飞,一呼一吸之中,有若有若无一层粟米的香气,带着柴薪燃烧的酸呛气味。
早前樊真回屋中,见得华清远在榻上休息,便也是不想打扰,在伙房打了粥菜回房,华清远仍是未醒。室内没有引灯烛,日色昏昏,稀薄脆弱地透进窗牗,在地上投出灿金颜色的浮尘。碗碟碰在桌案上,发出清脆低响。
华清远这一场午睡,睡得着实太久。大约是心中顾念的东西太多,至于他近来常常做梦,梦见的也都是一些不切乎实际的景qíng。鼻翼间隐隐有杏花的甜香,有点儿涩,耳边有丁丁冬冬的水声,眼前模模糊糊,光影翕动,红红huánghuáng,似是花叶土堆,却什么也都看不真切。由远及近,有马蹄轻快的踏步声,风chuī在耳畔,似是有人低伏在耳边轻声唇语。
他睁大双眼,眼前景色如自己所愿,终究清晰许多,他期盼着那些红粉桃杏,面前景色却早非若此。那红huángjiāo错,殷红的原是一地残阳与鲜血,杏花的香气还没有消退,便是混着浑浊的腥气一同钻进鼻腔里,huáng浊的是一片肮脏的原野,马蹄声如同金鼓雷鸣,卷带着铺天盖地的嘶鸣而来。他转过身,见得一轮血色残阳,一座黑魆城门,腥臊的气味在他的胸腔滞涩一堵,引出一阵作呕感觉。
心跳一止,如同坠入万丈绝渊,他的呼吸一停,眼前场景却看得人满眼发红,这无边斜阳,这满地血腥的战场,他很熟悉。如同黑云压城,他连半口气都吐息不顺,呼喊卡在喉头,炽热得要烧出血dòng子来。
华清远醒了。心腔骤停骤起,每一下都击出震彻心扉的响动,他整个人几乎是从榻上惊跳而起,浑身都在发着僵硬的颤抖。他的目色一斜,看见地面上模糊洒落着的些微残阳,瞳孔便不能自抑地缩成一点,呕意与惧意自梦中而来,所到之处如火如荼,令人难以抵挡,他猛然抬起手,拿着死劲捂住自己的嘴,遏止着自己发出低低的呜咽声音。满身抖若筛糠,汗出冰冷,披在身上的被褥滑到地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周遭渐渐发暗发黑,那点苟延残喘的夕阳快要消失了。
“清、清远……?”榻边似乎是有人的,听得他的声音,话中骤然便是关切,华清远的视线还未清晰,便是觉得影子立在他的面前,遮住了那一片逐渐消隐的残日,一面冷冷的手背在他的额上试了一试,借势将他抱住了。
“死了……死了好多人……城里都是死人……”华清远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断断续续、闷声闷气地从他的口中脱出,这是何如的陌生,声音像是被撕裂的布帛,像是正在燃烧的焦木,“丹青姐不在了……我回不去了……他从镇山河里出去了……再也没有回来……出、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