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茶水,小妇不方便进去。”菟娘抖着苍白的嘴唇道,女人瘦弱的身板后是滔天的雨幕,与客舍相对的正厅檐下,隐隐约约又两个晃动不止的人形。华清远看得心里发凉,他伸手接过那口滚烫的壶,又见那柔弱妇人朝他毫无声息地笑了笑,那笑容莫名有些凄恻。
菟娘yù言又止,终究摇了摇头,道:“您们,请好自为之罢。”
她低身行了个礼,抬头看了一眼华清远,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华清远被她眼眸里明亮得过于灼人的眸光惊得一顿,那眼中仿佛坠入了一颗恒定发光的星子,丝毫没有农家妇女眼中的麻木愚昧,倒像是即将出征的奋不顾身的将士。
她仿佛感受到华清远的目光,只垂下眼,淡淡道:“再会。”
滂沱大雨一直下到午后,方才开始减弱势头,苟延残喘地愈下愈小,三人拾掇好行装,牵了马厩里的马,菟娘在临行前将三匹高头大马喂得肚腹浑圆。一如她当日站在夜幕里打开门,站在贴着招魂白纸的门柱边,静静目送他们远去。
她送的那一壶茶,终究还是半点东西也没有放。
华清远与樊真并驾齐驱,紧紧挨着,待出了那一座烟雨凄迷的荒村,他方深叹一口气道:“那位小娘子,究竟是下了怎样的决心,才肯违背公婆的意思一意孤行地放我们走呢?”言至此处,他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天地苍茫,雨幕厚重,已然看不到荒糙里的村舍,更辨不清来时的方向,“将人放走了,他们又该怎么生活呢……”
樊真听得这话,却没有接,只道:“他们自有自己的活法,若是活不下去,也没有办法。”话意僵冷无qíng,倒显得极为漠然残酷,仿佛诸般种种并非自己经历,而是戏折外的观众漫不经心的一句唏嘘,过眼便忘。
华清远被他的语气刺得有些不快,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接着说:“她将人放走,自己又当如何,若是真的被卖了出去换粮食,也算是舍身救人……”
“就为我们这些素不相识的人?”樊真语气一扬,反问的话脱口而出,这话像是戳探到他不为人所知的隐痛,连同语言锋芒里都带上了一层薄冷的冰凌子,“何其可笑。早一点晚一点,即便不是我们,她也当为自己所谓的的大公无私付出代价。”
这话说得太过决断冷qíng,华清远被噎得险些拉不住缰绳,这话说得不轻不重,却寒气渗人,樊真极少极少用这样的语气同他说话,句意听来,难免是让人失望的自私yīn冷。华清远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停下话题,一言不发地一夹马腹,跟上了自顾自走得有些远的谢南雁。
这路上的雨倒是越来越小,因着接近了城市,三人又策马上了官道,往来人声虽少,但不至于前几日一般杳无音讯,但过往行人多半与他们相背而行,想是向西逃荒去的。
樊真跟在最后,刚刚喂饱的健马蹄步轻快,走得一阵快似一阵,可他那胸腔中的心子仿佛也随着马蹄声而跳得愈加飞快,离开那村落约莫一个时辰,眼见着高大的城墙在铅灰色的雨云里露出高耸的一角,他忽然将马缰向后一拉,马匹嘶叫一声停下来,他在原地迟疑了一会儿,无法控制的心悸甚至敲打出连绵细密的痛感。
万花忽然调转马头,马镫一踩,大力一夹马腹,骏马似乎知道它即将在jīng力旺盛之时来一场拔蹄狂奔,跃跃yù试地长鸣一声,朝他们的来路奔跑回去。
华清远听得身后的动静,吓得浑身一个激灵,转眼只看见一人一马飞快消失的背影,只见扬起的一方黑色衣角,他下意识转身yù追,却听得谢南雁在前不疾不徐地喊了声:“慢着。”
英武bī人的玄甲军人懒洋洋地侧过脸面来,面上带着疏淡的笑意:“总有一些事qíng,得他自己去找答案,你说是不?华小道长?”
他又瞧了瞧华清远实在放不下心来的焦急面色,慢慢悠悠接着道:“你若是担心,我便跟上去瞧一瞧。你好生在前边的城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天黑之前我将他送回来,这可好?”见华清远迟疑一阵,终于点头应允,谢南雁方将马头调转,敦促着马匹向后走,马儿小跑着,溅起一地cháo湿的泥点。
毕竟是快马加鞭,一路飞驰。很快樊真便又回到了那一座荒村,焦急的马蹄将地面一片又一片湿润的枯萎荒糙踩得片片倒伏,带着土木腥气的cháo湿气流将他束成一股的低低的发扬起来,飞溅的泥水溅在衣摆,他却置若罔闻。